雍州。</p>
府衙內，一名龍行虎步的中年人來回的踱步，他生得威嚴，顧盼間凜然生威。</p>
窗外大雪紛飛，不時有冷風呼嘯，他望著窗外的落雪出神，左右的親兵大氣都不敢喘一下。</p>
“砰”的一聲，中年人抬手一掌就將矮桌給拍得散架了，油燈、碗碟都掉落一地，“ 里啪啦”震天價響。</p>
廣魏太守王 臉色都青了，小聲道︰“郭將軍，現在朝廷還未下達公文緝拿，不要氣壞了身子，還是安心等待為是。”</p>
中年人“霍”地轉過身來，雙目如電，冷冷道︰“如何安心得了？王凌謀反——哼，這個老東西死有余辜，卻牽連族人，罪該萬死。太傅要是擒了王凌，並夷其三族，就連賤內都會被牽連。”</p>
此人的身份可非同尋常，他便是魏國鎮守雍涼的郭淮，都督雍、涼二州諸軍事，遷官車騎將軍、儀同三司，封陽曲侯。</p>
郭淮鎮守雍涼多年，在當地及關中一帶名聲極旺，多次抵御了蜀軍的動向，有料事如神的先機。而如今更是非凡，作為司馬懿的舊部，其威勢也跟著水漲船高。</p>
王 皺眉道︰“將軍歷來與太傅有舊，即便國法論處王凌，太傅應該也會網開一面的。”</p>
郭淮坐下身來，拂袖道︰“謀反為第一等大罪，王凌意圖另立新君，據數萬人馬盤踞壽春，進攻許昌，這樣的罪名，三族雞犬不留都算輕的了，千不該萬不該，賤內偏偏又是王凌之妹，定然脫不了死罪。”</p>
王 有些不解，小心翼翼道︰“將軍，就算牽連——也，也只夫人一人而已，不會牽連將軍的。”</p>
郭淮登時勃然大怒，喝道︰“你道是老夫關心自己的安危？若是能以命抵命，老夫願以自己性命，換我夫人平安！”</p>
王 大為震撼，立即明白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跪下恕罪，雙手左右開弓地往臉上抽︰“末將失言，末將失言！”</p>
他跟隨郭淮多年，只明白這位老上司料事如神，做事果斷，卻不曾想將軍竟如此重情重義。在王 看來，郭淮竟能為了結發妻子，不惜以命為其抵罪，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做到呢？</p>
郭淮長嘆一聲，擺了擺手︰“你不會明白老夫所想的，出去吧。”</p>
王 道︰“現在整個雍涼也不知怎得了，從各州郡官吏到市井小民，都在竊竊私語，說王凌在壽春叛亂，王氏當誅三族，將軍的夫人——逃不過這一劫。”</p>
郭淮沉默下來，喃喃道︰“太傅這些年來，屠了多少人的三族？從曹爽黨羽再到夏侯玄，幾乎是雞犬不留。我雖跟隨太傅多年，可稱是其舊部，但自古以來，謀反連坐三族，也不知太傅是否願為我破例一次？”</p>
王 心中一動，壓低了聲音道︰“將軍——雍涼一帶的官吏、將士、百姓，都明白你的苦衷，皆在暗中言道，若是將軍的夫人真的會受王凌謀反而牽連，願效死盡股肱之力，助將軍舉兵以抗之。”</p>
郭淮在雍涼及關中一帶的影響力極深，民心所依附，是人心所向的大英雄，他要是有了異心，舉兵對抗朝廷跟司馬懿，遍地的百姓都願意追隨，請願者不下數萬人。</p>
郭淮登時猶豫不決，隨即就義正言辭的拒絕了王 的建議，搖頭道︰“老夫坐鎮雍涼，是庇護邊疆的太平，不受蜀虜所擾。若為我一家之事，興兵舉事豈不令雍涼萬民都陷于水火之中？”</p>
這番話說得康慨激昂，在場從王 到侍從親兵無不大為震動，對郭淮佩服得五體投地。</p>
郭淮正欲再說，忽見得屏風後人影一晃，隨即反應過來，對王 道︰“你且出去。”</p>
王 滿臉憂愁地退出了門外。</p>
郭淮轉頭望著屏風，苦笑道︰“憶兒，你什麼時候來的？”</p>
屏風轉出來一名紅衣婦人，荊釵布裙，徐娘半老，兀自風韻猶存。</p>
她臉上流淌著兩行淚水，撲進了郭淮的懷里，抽泣道︰“夫君是在憂妾身的事麼？妾身躲在屏風後，早已听在耳里。族兄王凌罔顧全族，不惜另立新君聚眾謀反，妾身是王氏族人脫不了干系，想來也是命中有此一劫，你我夫妻緣盡，能知夫君心意，就算從此陰陽相隔，也，不枉此生了……”</p>
郭淮登時虎目含淚，對多年的結發之妻，哪能作得出割舍？他沉聲道︰“朝廷要盡誅王氏，我郭淮自認是管不了了，但憶兒是我的性命所在，你若受其害，這天下間有郭淮跟無郭淮也沒什麼意思了。”</p>
此話若是讓外界或者蜀漢的姜維等人听到，恐怕要驚掉下巴，作為虎踞雍涼，再三阻攔了蜀漢北伐大業的魏國征西將軍，竟也有這樣柔情的一面。</p>
王憶落下淚來，輕撫郭淮粗獷的臉龐，長嘆道︰“你若隨我之于地下，家中的五個孩子又該怎麼辦？雍涼百姓無不視你為所向，要是你自暴自棄，百姓何以為生？或許生來就是命吧。”</p>
郭淮沉默了一會兒，作為久經沙場的他來說，如何看不出來王凌的敗局已定，司馬氏駕臨朝堂，把持朝政，親信遍布朝野，就連他本人也是司馬懿的舊部之一。</p>
在他看來，王凌謀反或許能泛起水花，但掀不起風浪。</p>
最終連累的也只是族人的性命罷了。</p>
夫妻二人相擁溫存許久，直到親兵來報，說蜀漢使臣登門拜訪。</p>
郭淮一愣，當即讓王憶回閨房休息，獨自一人走了出去，詢問道︰“蜀漢使臣這個時候拜訪于我？”</p>
親兵臉色古怪地說︰“他們正在門外侯著——將軍，要不要把蜀國使臣給轟出去？彼各為其主，當有分寸，保持距離，免得傳了出去讓人說閑話。”</p>
若是平日里，郭淮或許早就趕人了，可今日心情極壞，又想到夫人或許命不久矣，有些心灰意冷︰“有什麼可傳閑話的？讓他們進來，我倒要看蜀國想放什麼屁？”</p>
親兵無奈，只得命人前去引客上門。</p>
郭淮坐在堂上，臉色不善，過了一會兒，便看到六名蜀漢使臣登門而來，為首者豐神俊朗，頦下二尺長須，笑道︰“久聞郭將軍大名，今日得睹芝顏，死而無憾。”</p>
郭淮最厭惡這種八面玲瓏的人，卻也瞧此人有點眼熟，隨即有些恍然︰“閣下莫非是靳詳？”</p>
蜀漢使臣點了點頭︰“正是在下，原來郭將軍也知天底下有我這號人。”</p>
郭淮冷冷道︰“有听過，而且非常了解。太和二年，諸葛亮率軍北伐，率數萬人馬圍攻陳倉，被郝昭以千余人抵抗，那諸葛亮攻不下陳倉，讓你前去勸降，結果鬧了個攻不下、勸不成，見我大魏援軍一至，夾著尾巴灰 的跑了。”</p>
他本就一肚子火氣，諷刺起旁人來也無所顧忌，先是懟了已故的諸葛亮，後又對靳詳上下打量，笑道︰“我倒以為你已經死了，沒想到還苟活著。一十九年前勸降不了郝昭，今日難道勸得動我？”</p>
靳詳無愧于使臣，受郭淮的這番抨擊，臉上竟無任何的愧色與怒色，輕聲答道︰“郭將軍所言極是，在下多年來也因無所建功，而愧食漢祿。”</p>
郭淮氣消了大半，又見此人涵養極佳，心略欽佩，點頭道︰“你倒算是個人物，坐下吧。”</p>
靳詳一揖到地的拜謝，剛一落座，正色道︰“郭將軍知我，也知我是個勸降者，在下便省了贅述一節。我今日來，既是勸降，也是救人。”</p>
“救人？”</p>
郭淮嗤之以鼻道︰“繼續放。”</p>
靳詳道︰“將軍坐鎮雍涼，虎視隴右，整個關中都仰將軍之名，雖然與我蜀漢比鄰為居，歷數諸番血戰，雖名曰敵人而心生欽佩。不僅是衛將軍，就連當年的武侯對將軍也是贊不絕口——”</p>
郭淮不耐煩地道︰“挑重點說，別廢話。”</p>
靳詳只得止住了滔滔不絕的彩虹屁，認真道︰“將軍既為邊疆大將，當知曉朝中意願。如今王凌謀反，將軍之妻是王凌之妹，首當其沖。以我之愚見，將軍應當立即派遣軍士，把夫人送至洛陽听候發落，免得禍延自身，弄得家族官運不亨通了。”</p>
郭淮“哈”的一聲，心中已然有了疑慮，哼道︰“姜維派你來，是想干預我的家事了？”</p>
靳詳笑道︰“不敢，將軍的家事如何處置，那是你個人的決斷，在下不過是代為傳話，衛將軍不願看到將軍鋃鐺入獄的結局。若為夏侯玄則難免一死，若為夏侯霸則尚有活路，望將軍決斷。”</p>
郭淮當然知道夏侯霸畏罪逃去了蜀漢，夏侯玄則因赴洛陽而死，心想︰“他們二人並無實權，又是宗親，太傅所圍剿的正是宗親勢力，我作為太傅的舊部，難道還會對我下手不成？蜀虜妖言惑眾，分明是想詐我。”</p>
他點了點頭道︰“行了，送客吧。今日我心情好，不願殺人。”</p>
靳詳也不多逗留，昂然起身道︰“在下不敢逗留，現在就走，將軍若有意願，迷途知返，我會親自率人迎接，引薦將軍入蜀。”</p>
郭淮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外邊的親兵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下一秒靳詳整個人就從堂內飛了出去，緊接著五名隨從，也被郭淮左右開弓給直接丟出了門外。</p>
“混賬東西，快快滾吧。”</p>
靳詳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落雪，雖然沒受什麼傷，可作為一國使臣竟被這樣丟出來，丟臉也算是丟到家了。</p>
他摸了摸臉上的淤青，這一摔身上有七八處生疼，鎮定道︰“那好——在下即刻就走，不再叨擾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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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名憤憤不平的隨從攙扶下，出了郭府，登上了馬車。</p>
一名隨從有些生氣地道︰“士可殺不可辱，郭淮如此無禮，卑職願意一死了之。”</p>
靳詳“呵”的一聲，低聲道︰“別傻了，我們沒死，就說明已經成功了，趕緊走吧。”</p>
五名隨從“啊”的一聲，雖不明其意，只得催促馬夫趕路，六人擠在擁擠的一輛馬車上離去。</p>
府內，郭淮臉色如常地往杯中倒水，只有身邊的親兵苦笑道︰“將軍，你的心思動搖了。”</p>
“何以見得？”郭淮抬起頭來，微笑道。</p>
親兵低聲道︰“將軍若是真的堅定不移，就應該把靳詳一行人給殺了，獻首于朝廷，以示忠心無貳。就這麼打了他們一頓折辱，唯恐有心人大做文章。”</p>
郭淮輕聲道︰“不礙事的。我今日確實不願殺人。”</p>
可心中究竟是為何，只有郭淮明白，要是真的把使臣給殺了，固然解氣與自證清白，但也意味著蜀漢這條路從此斷了。</p>
親兵道︰“靳詳留下了好幾車質地上乘的蜀錦，該如何處理？”</p>
郭淮對穿著沒什麼講究，平日里都是粗布舊衫，做工精良的蜀錦倒是可以給夫人做衣裳，隨口道︰“給夫人送去吧，過冬做幾件衣裳。”</p>
對于雍涼百姓來說，蜀錦還是很珍貴的，也是暗中交易最多的州郡，為當地豪強大族所喜愛，可謂供不應求。而這些蜀錦收下來也不礙事，畢竟蜀錦都是一樣的，天知道是從哪里來的。</p>
他不知道的是，屬于郭淮的噩夢便是從這幾車蜀錦開始的。</p>
與此同時，在靳詳一行人驅車出了雍州，隨從才詢問道︰“先生，為什麼說我等未死，就是成功了呢？那郭淮如此無禮，這——”</p>
靳詳微笑道︰“郭淮若不如此，在這個節骨眼上，以邊疆大吏的身份與蜀漢使臣暗中來往，那成了什麼？就算對司馬懿再忠誠，他也解釋不清。他若真想自證清白，殺了我們不是更好麼？沒動手便是因為心中還存著希望，不願把蜀漢得罪死了。”</p>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也諒解了郭淮的行為舉止，很可能是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的意思。</p>
“傳令各州郡廝混的家伙，記得暗中在雍涼宣揚官錦與民錦的分辨方法。郭淮是個貪戀溫柔鄉之人，多半會留給妻子王氏，再者說了，只要他不把蜀錦一把火燒了，就算轉賣出去或者送人，也有跡可循。”</p>
靳詳得意地一笑，暗想當年的郝昭我拿他沒辦法，可是你郭淮關心則亂，終于露出了這一死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