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3章湮沒之于月隕(二百八十三)
〞嗯？〞伊萊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身處于一個異世界之中。
前一秒他還在演奏，下一秒他就被移動到了這種奇怪的地方。
在他眼前，有一整個微縮的星河宇宙在旋轉，星辰是那樣的小，仿佛他自己變得無窮的大。微縮的星辰看似是那麼的遙遠，但它們實際又是那麼的接近，伊萊恩幾乎失去了對距離的判斷力。
他之前彈奏的音樂還在他腦海中以微弱的音量鳴響著，在某個小節里無限循環重奏，成了一種永恆的回音。
〞你好，孩子。〞一個聲音從不遠處響起，它听起來又像是從無盡遠處傳來的︰〞我們等你好久了。〞
那個聲音听起來非常溫柔，伊萊恩有一種听見蘭斯老爺爺在說話的錯覺。
但那個聲調又和真正的蘭斯老爺爺稍有點不同，伊萊恩甚至無法分清說話的人是一名年輕人，還是一名老者。
〞你、你們，在等我？這、這里是什麼地方？〞他疑惑地問。
〞宇宙的反對側。〞〞弦線之外的世界。〞〞真理的彼岸。〞〞虛數之海。〞〞超脫于天與地之外的原初混沌。〞無數個聲音回答道，各按照他們自己的理解在回應。
出乎伊萊恩意料之外，這里居然還有無數個人影，也是不分遠近地，在伊萊恩身旁聚集並散離著。
這個世界甚至可能根本沒有[距離]這個概念，一即是全，全即是一，遠近大小全都是相對之物，在這里卻找不到真正的參照物。
〞不、不管怎樣……我是怎麼到達這里來的？……啊！阿瑪蘭斯的[永生之華]嗎？〞伊萊恩想起這件事了。
〞正是。〞對方給予肯定的回應。
伊萊恩還記得自己前一秒在演奏，後一秒就到達這里了。
他的演奏甚至還沒有結束，他在另一邊世界（黃金鄉）里的演奏真的沒有問題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沒問題的。你的意識以光的42萬倍速來到這個地方，在這里的時間流逝和你們那邊的世界不同。又或者說這里根本不存在時間流逝，時間這個概念在這里沒有意義。
當你返回的時候，你的意識也會以同樣的速度返回原本的世界，而在你那個世界里一切只過去了光速乘以42萬分之一秒，那是轉瞬之間發生的事情，而你的演奏還能好好地餃接上。你的听眾們甚至無法感覺出差別來，沒有人會知道你曾經往返此地。〞
伊萊恩愣定了好久，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去回應。
他從那位只能大致看到輪廓、無法看清楚真貌的長者那里，感覺到一些熟悉的東西，因此他追問︰〞你、你們是蘭斯老爺爺的族人嗎？你們是…阿瑪蘭斯人？〞
〞可以說我們曾經是，可以說我們不再是。種族在這里並無意義，所有身處此地的人都只是一個意識。能以肉身到達此地的人，在全部的歷史里只有一個。〞
〞而那人也已經不在此處了。〞旁邊另一名長者補充道。
〞所、所以你們真的是阿瑪蘭斯人，而且這里是傳說中的，真理的彼岸，[弦外之理]！〞伊萊恩悶哼道。
他逐漸搞清楚了這里在發生什麼事。
簡而言之，通過演奏和領悟阿瑪蘭斯的音樂精髓，伊萊恩逐漸理解到了[永生之華]蘊含的真理，那真理就是把他帶到此地來的路標。
伊萊恩的意識最終跨越了物質和宇宙的限制，到達了真理的彼岸，也就是這個[弦外之理]里。
當他有幸窺見過宇宙真理之後，他也成為了[超越者（transcender）]。
這就是[永生之華]的真正運作方式，這就是阿瑪蘭斯人真正厲害的地方。
阿瑪蘭斯是一個古老而不斷衰落的文明。他們的科技無法發展起來，無法通過發展科技來實現宇宙航行和星際殖民。他們被困在自己的星球上，逐漸等待著那個資源豐富的星球資源枯竭，等待著文明的衰亡。
但並不是所有的阿瑪蘭斯人都願意坐以待斃，有一些人還是想到了自救的方法。
那就是[永生之華]——一種用音樂去演繹宇宙，重構宇宙，領悟宇宙，超脫宇宙，最終逼近真理彼岸的方法，一種大智慧。
而且這東西還真的有效果，它把一小部分阿瑪蘭斯人帶到了這個真理之地。
誰會想到一個連超光速航行都尚未能做到就要步向衰亡的弱小文明，最終卻找到了通往真理的道路，達到宇宙中任何文明都不曾達到的偉業。
這是玄學？不對。
正常的科學需要提出假設、做實驗、再根據實驗數據做一系列的驗證，糾錯，再假設，再實驗，最終才能確一個立理論。
科學是嚴謹的，因而掣肘甚多，相當于帶著鐐銬在跳舞。
這種驗證方式明顯對領悟真理這件事，不適用。
正常的科學再發展個幾百億年，都不一定能把宇宙里的一切物理現象徹底解析透徹。更何況阿瑪蘭斯從來不以科學的高度發展為傲，他們在科學這方面太弱了。
他們只能用他們最擅長的東西——音樂，去理解宇宙萬物，去逼近真理。
這說不定真的是一種形而上學，是不科學，甚至反科學的。但他們卻真的成功了。有這麼一群阿瑪蘭斯人到達了[弦外之理]，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是當然，能做到這一點的人都是阿瑪蘭斯這個文明里悟性極高之人，不管是對音樂的悟性，還是對宇宙萬物的感悟能力。
很大一部分沒有這麼高悟性的阿瑪蘭斯人，還是被留在了現實。他們听過[永生之華]幾百萬次，卻仍然無法理解其中的大智慧。他們是沒能實現超越的，那群愚者。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得救，[永生之華]只拯救了一小部分阿瑪蘭斯人。
不僅如此，[永生之華]還為阿瑪蘭斯文明招來了毀滅，最終導致吞世龍把沒能超越的阿瑪蘭斯人滅絕。
原因其實很簡單。
伊萊恩他們所在的宇宙只是一個實驗場，是深淵某個勢力建造起來的世界。實驗場里的一切當然都是實驗動物——包括宇宙中每一個智人，包括阿瑪蘭斯人。
實驗動物憑借自己的力量超脫出宇宙框架之外，而且還是一整個種族想要超脫出宇宙框架，脫離深淵的控制？
深淵怎麼可能容忍這種事情的發生。
既然不能容忍，當然就是要把阿瑪蘭斯文明毀滅了。
吞世龍被制造、被投放到現實世界，目的就是阻止[永生之華]繼續演奏，阻止更多阿瑪蘭斯人的〞超越〞，甚至阻止[永生之華]的傳播。
如果讓宇宙中更多的文明、更多的種族掌握了[永生之華]的奧秘，事情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宇宙本身就無法成為深淵勢力的實驗場了。
身處真理彼岸的伊萊恩，很自然地理解到這一系列史實。
這里是觀察真理的場所，所有智識，只要伊萊恩想查閱，都能窺見。
那些過于復雜深奧的知識，他也許窺見了也無法理解。但簡單的史實，他還是能簡單地看到。
理論上，身處此地的他甚至能知道過去未來全部的歷史。但有種力量在妨礙他對未來歷史的認知，讓他暫時還看不清楚。
也許是因為未來是不確定的，未來里平行世界的分支太多，伊萊恩越想去看，越是視野模糊，就像散光一樣看到過越來越多、無數個平行世界，最終反而什麼都看不到。
不管怎樣，能身處于真理彼岸，伊萊恩就已經感嘆這一切真的厲害。
〞你來到這里了。你還會再來的。現在先回去吧，孩子。你在那邊的世界還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必須去完成。〞那個長者的聲音催促道，〞現在的你先不用急著永遠留在此處。你能來的機會多的是，你和這里已經連接在一起了。〞
伊萊恩點了點頭，畢竟他還有他的演奏需要去完成呢。
〞我、我還有一個問題，〞準備離開的他追問道︰〞蘭、蘭斯老爺爺也來過這里嗎？他、他的悟性絕對不低，他一定也有資格到達這里的。那、那麼一來他不就可以保持不死了嗎，即使阿瑪蘭斯的星靈毀滅？〞
〞他來過一次。他可以再來，但他拒絕了再來。他決定與他的子民共存亡。〞那名老者的聲音答道，〞他認為把自己的意識永遠留在這里，相當于逃避他們既定的命運，是在貪生怕死。那就是他想法的狹隘之處了。〞
所以，老爺爺果然是超越者。而且他明明可以在真理的彼岸坐擁永生，他卻選擇了面對自己的大限。
狹隘……嗎？
對于這群拋脫了人世間一切羈絆和連系，選擇留在這里的〞至高神明〞而言，蘭斯老爺爺的想法可能真的很狹隘吧。
對于坐擁無限、透悟真理之人而言，宇宙也好，國族也好，種族也好，子民也好，朋友也好，一切都是那麼的微不足道，無關緊要。
但蘭斯老爺爺卻把這些人認為最無關緊要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
到頭來，到底是誰更狹隘呢？
伊萊恩搖了搖頭，準備回去了。他有這個想法的同時，意識也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拉走。他感到自己的意識在加速，最終超越了光，達到了光速的42萬倍。
他的意識從弦線的外面飛回弦內，重回現實世界（其實是黃金鄉）之中。
那位老者沒有說錯，一切只在剎那間發生，伊萊恩還能看到自己前一秒按下去的鋼琴的琴鍵。
整個世界的時間仿佛在緩慢地流逝，他的思維卻能以正常的速度運轉，他重新想起下一個音該如何彈奏，他的手指下意識就按了下去。
演奏續行，仿佛從未被打斷過。伊萊恩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頭發和眼楮發著光，發著超越者特有的冰藍色光芒。他只是保持初心，充滿熱誠地，把《萬籟之音》的第六節︰《不調之花》，演奏下去，直到演奏完畢為止。
絢麗的光景在人們眼前呈現，其中是森羅萬象，宇宙之中每個角落每一寸光景都如同江河般傾瀉而過，讓人目不暇給。
那森羅萬象既是那麼的讓人眼花繚亂，又是那麼的和諧，仿佛把整個宇宙所有的光景全部拼合在一起，卻沒有半點違和之處。
這光景甚至不是音樂給人們帶來的意象，它也不是幻覺，是人們听過音樂之後，腦內直接浮現的光景。
幻覺虛無縹緲，是虛假的，裝腔作勢的。但這光景卻極度真實，它們全都是在宇宙的某個角落里真實發生著、發生過的光景，只是被人們以這種特殊的方式攝入了眼中。
偏要說的話，[永生之華]作為通往真理的路標，它本身也像鏡子一樣，能映照出部分的真理。听到了這個演奏的人會處于一種開悟的狀態，腦子對外在信息的接受能力被擴大，能看到原本看不到的風景，那些風景甚至可以在幾百萬兆光年之外。
即使看到了這些光景，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大徹大悟，領略到宇宙真理的。但這些光景卻能給人們帶來無盡的感動，讓人有那種天人合一、漂浮于宇宙無窮之中的暢快感覺。
這就是真正的音樂，這就是[永生之華]。
智者能從中得到超越，領悟真理；
哪怕是最愚鈍的愚者，也能從中感悟到什麼，淨滌心靈，得到僅屬于自己的快樂。
它雨露均沾地為听到它的每一個人帶來幸福。
音樂的初衷，不正是如此嗎。
一曲終去，禮堂里陷入死寂。
並不是因為伊萊恩的演奏不成功。反而是因為它太成功了，在場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種痴迷的狀態，仿佛沉入美妙的夢鄉，一時間沒法回過神來。
但是當人們從痴迷的狀態回過神來，他們開始瘋狂地鼓掌、落淚和歡呼。
他們在一朵花中窺見過天堂。
他們在天堂之中游覽過，然後戀戀不舍地回到現實。即便是回到現實，他們仍然無法忘懷那份讓人魂牽夢繞的美好。在他們往後生命之中的很長一段時間，應該也忘不掉今天這一刻吧。
美好的東西總是短暫，時光亦然。如果它化為永恆，人們就會習以為常，不再眷戀這份美好了。
這本來是相當矛盾的事情，但它也是宇宙中永恆不變的真理。
伊萊恩從鋼琴的長椅上站起來，朝觀眾們深深鞠了一躬︰〞感、感謝諸位傾听我的演奏。
然、然後和約定的一樣，接下來我還會演奏另一首曲子。此曲與比賽無關，權當為[電影節]開幕時的演出。請不要把它記入[金太陽杯]的評分中。〞
所以是的，除了演奏《萬籟之音》這首比賽用的曲子之外，伊萊恩還有另一個計劃。但他的計劃有點脫離常理，也許會被當成是在比賽之中作弊，所以他不會把接下來的加演算作比賽的一部分。
他這個計劃早就對競賽委員會說過，委員會最初是反對的。但他們還是敗給了自己的好奇心，以及對伊萊恩的才華的過度信任。
當然，達爾文大人肯定也有在從中斡旋就對了。
伊萊恩對在場的眾人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準備下一個演奏︰
〞謹、謹以這首曲子，獻給我最敬愛的蘭斯蘭斯特老師。希望蘭斯老爺爺喜歡，希望大家也——〞
〞等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喘著粗氣，滿臉通紅，仿佛發著高燒的貓人少年弗里曼，從後台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