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轟隆隆。
&esp;天上閃過一陣低沉的雷聲。
&esp;先前一直寧靜的女鬼在听到衛淵那句話的時候，突然劇烈反應起來，一雙空洞的黑色眼楮死死看著衛淵這邊，然後陡然消失，以極為詭魅的方式朝著這邊出現，黑發生長，在鬼域中有遮天蔽日的跡象。
&esp;戾氣和煞氣，前所未有的濃郁。
&esp;而在這個時候，在衛淵黑傘下面，另外一道身影趨步走出，迎上了七娘的魂魄。
&esp;周怡還沒有從‘之前需要保護的無辜民眾’突然變得高深莫測回過神來，就看到老人迎面過去。
&esp;她沒有看到老人也是魂魄執念，下意識驚呼一聲回來，本能邁步阻攔，卻被旁邊衛淵伸手攔住，周怡體力耗盡，沒能往前，伸手按住衛淵，語氣急切道︰“快攔住他，太危險了，他不要命了嗎？！”
&esp;衛淵道︰“這或許就是他一直希望的。”
&esp;“什麼？！”
&esp;而這個時候，周怡也已經看到了那老者的狀態，面色變化。
&esp;衛淵看著老人的動作，沒有移開視線，慢慢道︰
&esp;“我突然有一個問題，周警官，當一個人因為某個錯誤痛苦了一輩子，一直的願望是希望以死贖罪，那麼我們是不是該攔下他？我們是不是有這個資格攔住他，用我們的判斷標準替他做決定？”
&esp;“人與人真的能感同身受麼？”
&esp;周怡無言以對。
&esp;老人的執念靈體朝著女鬼奔去。
&esp;女鬼厲聲長嘯，雙手蒼白，指甲漆黑而長，往前探去。
&esp;老人則猛地往下趴伏。
&esp;他已經長大了，很老了，身材高大，超過那女鬼很多，所以從這個動作來看，幾乎是把自己的胸膛送過去。
&esp;噗呲聲中，女鬼雙手沒有絲毫的遲疑，洞穿了老人的胸口。
&esp;老人的魂魄沒有絲毫的痛苦，帶著終于釋然的神色，被女鬼甩開，踉蹌了兩步，然後屈膝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上，哽咽著大聲道︰
&esp;“七娘，小十五給您磕頭了！”
&esp;“對不起，對不起，嗚嗚嗚嗚嗚，我對不住您，對不住……”
&esp;老人痛哭不止。
&esp;哭聲中的痛苦和濃郁的自責無比清晰。
&esp;周怡愣住，然後有所猜測，眼中浮現一絲希望。
&esp;這是厲鬼的心結所在？！
&esp;如果說真的是被誤解，蒙受冤屈而死，那麼當年曾經誤解她的人誠懇道歉，並且死在她自己手中，應該能夠讓厲鬼的極端負面情緒得到緩解，那將會是好機會。
&esp;但是七娘所化的厲鬼沒有半點的變化。
&esp;她抽出手掌，看都不看老人一眼，黑洞洞的眼楮看向衛淵。
&esp;身上怨氣戾氣更重。
&esp;這代表著，那位老人的道歉並沒有撼動厲鬼。
&esp;厲鬼的前身並不在意這些。
&esp;老人踉蹌著叩首三次，他的魂魄執念被洞穿，做完這個動作，緩緩消失不見，滿是皺紋的臉色都是淚痕，最後他看到那一年微笑把糖果遞給自己的少女，看到最後淒厲跳下石井的紅衣，最後的最後，眼前是大雪茫茫的一片。
&esp;心結已了，魂魄潰散。
&esp;女鬼則朝著衛淵襲來。
&esp;衛淵右手一甩，黑布傘旋轉朝著女鬼砸去，與此同時退後一步，琴盒打開，八面漢劍出鞘。
&esp;寬厚劍身入手，衛淵心中一定。
&esp;眼前黑發撲來，手中一動，八面漢劍自下而上，撩撥格擋。
&esp;以劍身擋住黑發的同時，朝著一側踏步避開。
&esp;與此同時，劍鋒微轉，將黑發上攜帶蠻力卸開。
&esp;黑發再度洞穿石板。
&esp;衛淵手中的劍則是偏落斬下，斬落一縷黑發，左手自腰間抽出斷劍，當做匕首彌補劍法的漏洞，反手握劍，猛地橫斬。
&esp;斷劍上糾纏陰氣，能夠對女鬼造成更大的傷害。
&esp;黑發被擊散。
&esp;然後匯聚起來，直接從地下貫穿而出。
&esp;衛淵腳步快速閃避，猛地翻滾，一道劍光流過，在避開黑發的時候，八面漢劍橫掃。
&esp;……………
&esp;周怡和玄一站在一處，看著劍勢和黑發鬼域的踫撞，額頭冒汗。
&esp;劍法的招式簡單，干脆，甚至樸素。
&esp;但是每一招每一式，都殺氣騰騰。
&esp;玄一死死盯著戰局，將自己代入那劍法的對手。
&esp;慢慢的，額頭滲出涔涔冷汗，面色更白。
&esp;以剛剛那種樸素的劍招，自己走不過幾招，就會被斬了頭顱，或者刺穿心髒，血流五丈。
&esp;這不像是武家的劍法路數。
&esp;一招一式都奔著搏命去的。
&esp;這是古戰場劍術。
&esp;而且是真正在戰場上歷練過的那種。
&esp;他閉了閉眼，不敢再將注意力放在劍術上，而是看向整個戰局，尋找自己可以幫忙的地方，周怡和玄一都經受過師門長輩的教導，很快看得出來，那劍法雖然強，但還是局限在凡人武藝的程度上，而且是專精于殺人的武功，面對妖鬼，並不佔優勢。
&esp;而衛淵不斷向前，只是在不斷格擋開鬼發的攻擊，並且拉近和女鬼的距離，對于殺敵卻不甚在意。
&esp;“他想要做什麼？”
&esp;………………
&esp;當。
&esp;八面漢劍格擋開詭異從虛空生長出的黑發。
&esp;黑發上滴落黑色的水，落在劍身上，長劍上出現一道道腐蝕的痕跡。
&esp;衛淵瞥了一眼，握緊劍身，他能感覺到，本來就算不上好劍的八面劍檔次再度下降，在這種情況下，甚至于不能全力出手，要不然甚至于有從中間折斷的風險。
&esp;但是他已經侵入到女鬼本身三米之內。
&esp;虛空一根根黑發像是長矛刺殺向衛淵。
&esp;不遠處周怡和玄一的面色驟變。
&esp;衛淵臉上沒有恐懼，只是持劍。
&esp;看著那低垂著臉，雙眼空洞的鬼物，慨然一嘆，輕聲道︰
&esp;“傅朋義，並沒有拋棄你。”
&esp;如同長矛列陣的鋒利黑發在衛淵眼楮前面猛地停住。
&esp;滴答，滴答……
&esp;一滴滴水從黑發上落下來。
&esp;然後那些黑發一下變得柔軟下去。
&esp;只是戾氣並沒有消散。
&esp;衛淵松開握著臥虎腰牌的左手，從腰包里取出了很厚的一疊信，最上面是一張灰白色的照片，下面是一份撫恤報告，遞過去，道︰
&esp;“江南道傅朋義，于明烈武帝十七年參軍，衛我神州，身死壯烈。”
&esp;“這是他的遺物，一部分給父母。”
&esp;“書信和撫恤上，寫了給妻子，宛七娘。”
&esp;他松開手，信箋沒有落下來。
&esp;這里是鬼域。
&esp;一縷縷風讓那些信箋一下飛在空中，然後散開，像是白雪一樣飛起來，圍繞在了那女鬼的身邊，一張一張地打開，衛淵握著劍，站在旁邊，當最後染紅的一封信落在那女子前面的時候，她的動作停頓住。
&esp;那封信的名字是與妻書。
&esp;里面的內容，衛淵看到過。
&esp;吾一生愛書，愛畫，愛花，亦好美酒美人，但不及我對你之心，而吾對你之心，又不如對家國摯愛，而今神州蒙難，吾等當捐軀國難，若我還有命回來，听你在江南听曲，此生再不分別；若我無緣回來，你在我神州任一處唱，我都听得到。
&esp;我輩當與家國同在。
&esp;而我于你，仍舊那一句話，此生絕無生離，只有死別。
&esp;夫傅朋義絕筆。
&esp;信寫好的時間在江南道之事發生之後一月，在那之前，落款只有傅朋義，在那之後的信箋，就變成了夫傅朋義，其中含義，不言自明，只是一路隨軍，沒有辦法寄出去。
&esp;衛淵擦了擦臉頰一側的傷口，倚靠旁邊廊柱，抱劍閉目，沒有趁機會偷襲。
&esp;片刻後，他的耳畔響起了低低的啜泣，然後是淒絕哀婉的哭聲。
&esp;紅衣女子捧著信箋，哭成淚人。
&esp;戾氣伴隨眼淚緩緩消失。
&esp;衛淵抬起頭，看著鬼域上絲絲縷縷的夜霧。
&esp;世人有千言萬語，走千山萬水，有千般經歷。
&esp;可曾听厲鬼啜泣？
&esp;世人千人萬人誹我謗我惡我，又何及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