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七年三月初十,吐蕃大將論科耳率六萬殘軍退入弓月城,衛公李引突厥十萬騎,困敵軍于城中。(聖宗本紀•衛國公傳。)
高大厚重的城門緩緩合攏,當胳膊粗的插銷插入門匣之中後,論科耳這才徹底放松了下來,不止是他,余下吐蕃士卒也都長松一口氣,不顧其他,七扭八歪的徑直躺在了翁城之中。
整整半月,終于,是暫時擺脫李靖這個瘟神了,想到這十五天的遭遇,論科耳的眼海內,立馬不受控的翻騰起了水霧。
十五天內,唐軍雖然一直跟在身後,但是,他們從始至終,卻又一直保持著兩三里的距離,一里不多,一里不少,正是這兩三里的距離,成了論科耳以及麾下士卒抹不去的夢魘,每當他們想停下來歇息的時候,唐軍就會加快行軍速度,逼的他們不得不接著逃竄,而當吐蕃軍嘗試著咬牙同樣加快行軍速度,試圖和李靖部拉開一定距離時,突厥軍的速度則會更快,只要地勢平坦,轉瞬間,他們就會直接出現在吐蕃軍的身後,這個時候,論科耳只能在慢下來,當他們慢下來之後,唐軍又會拉開兩三里的距離。
前面幾天,吐蕃軍還能咬牙堅持,可到後來,因為數日不眠不休,許多士卒跑著跑著,就從馬上掉了下來,還有不少人,跑著跑著,就沒了氣息,最後沒辦法,論科耳只能不停派人留下殿後,向唐軍發起決死沖鋒,以此來阻擋唐軍片刻,以此給主力博得一絲喘息之機,可以說,這半月一來,休息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論科耳都分不清,到底是他們在引誘唐軍,還是唐軍如放羊似的在驅趕著他們。
從始至終,唐軍都沒有停下歇息過,哪怕攻下沿途那幾座小城之後,唐軍也從不入城逗留,他們就跟鐵打的似的,好像都不用睡覺一樣。
論科耳不知道的是,唐軍也是人,自然也要睡覺,只不過,跟在他身後的唐軍,是天生就會在馬背上睡覺的突厥人,他們也不是不吃飯,而是他們的口糧,都是制作好的肉干,在馬上,他們照樣可以吃喝拉撒,況且,突厥軍也不是全軍都在追趕他們,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只是前軍,而前軍的人員也不是固定的,每過一日,李靖就會從中軍後軍各抽調一部,替換前軍辛苦追擊一日的人員,也就說,唐軍其實一直都有輪換。
而李靖之所以如此做,還是因為心有顧慮,論科耳的舉動讓他覺得太反常了,或者說,這位吐蕃王爺的演技實在太差了,差到李靖十分懷疑,他是想引誘自己孤軍深入,不說李靖這等兵法大家,就是換一個稍稍讀過三十六計的人,也知曉孤軍深入之後是什麼,無外非,不過圍而殲之罷了。
如果不是李承乾下達了軍令,李靖定然是不會追的這麼深入的,可君命難違,哪怕明知山有虎,也只能是偏向虎山行,李靖能做的,就是追而不打,盡量保存力量。
吐蕃軍主力二十萬人,再加上論科耳這五六萬人,最多也就是二十六七萬人罷了,這點人,就想一口吃掉自己,想想李靖都覺得有些好笑,這倒不是他自大,反倒是吐蕃人有些自大了。
他們不是想引誘自己來弓月城嗎,那自己就擺開陣仗如了他們的願,李靖倒要看看,吐蕃人如何吃掉自己。
突厥十萬騎,在弓月城下安營扎寨,李靖登上 望塔,拿著千里鏡,觀察起了四周的地理環境。
不得不說,吐蕃人倒是也會選位置,這弓月城的確是個打包圍伏擊的好地方,此城北邊是阿拉山脈,南邊是天山山脈,至于西邊,則是浩瀚無垠的沙漠,唯有東邊是一片平坦綠洲,想必吐蕃軍,定然是在東邊的白楊河一帶。
李靖看向東邊,雖什麼都未看到,但他卻敏銳的察覺到了隱藏在空氣中的煞氣。
城頭上的論科耳,此時也正觀察著突厥軍,站在他身邊的,是弓月守將論欽陵,別看兩人名字都有個論字,他們可沒什麼親戚關系,甚至,兩人的關系還稍稍有些不好,因為論欽陵是祿東贊的兒子,而祿東贊和論科耳,一直都有所不對付,不過人死債消,祿東贊現在死了,論科耳也不想在抓著過去的事情不放,看著論欽陵兩眼通紅的盯著城下唐軍,論科耳還好心的勸他節哀。
弓月城中,原有守軍一萬,加上論科耳帶來的六萬人,如今總計兵力七萬有余,作為吐蕃北地最大的城池,弓月城城牆高大牆垛堅厚,不論是論科耳還是論欽陵,都覺得唐軍不會攻城,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唐軍在歇息一夜過後,第二天天不亮,就吹號整軍,儼然一副要攻城的樣子。
城牆上的吐蕃士卒很緊張,論科耳也很緊張,唯有沒有跟唐軍交過手的論欽陵,最為輕松,他不怕唐軍攻城,甚至,他還渴望唐軍攻城,他的父親,死在了唐人手中,論欽陵想要報仇,他的大刀,已經快要按耐不住了,只有漢人的血肉,才能暫時冷靜下來。
論科耳和論欽陵,兩人心思各異,他們在城頭上站了一日,唐軍卻只是一直在擂鼓吹號,就是不見他們發起進攻,一直到太陽落下,唐軍才偃旗息鼓。
原來,是虛張聲勢,這些王八蛋,看來,是鐵了心不準備讓他們睡個安心覺了,論科耳無奈的嘆了口氣,論欽陵也長嘆一聲,只不過,從他臉上的神情來看,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將軍,心中應該十分失望。
幸運的是,當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後,唐軍在未有所動作,看來,他們也是要好好睡一覺了,論科耳和城頭上的吐蕃士卒,終于松了一口氣,今夜,他們終于能久違的好好睡一覺了。
翌日,論科耳正在睡夢之中,突然一陣天旋地轉,等他睜開眼,就見論欽陵面色著急道︰“唐軍跑了?”
跑了?
論科耳一愣,急匆匆翻下床,等他到城頭上的時候,唐軍大營依在,只不過,里面卻是空空如也。
難道,是李靖看破他們的計劃了嗎?還是說,唐軍斥候發現了他們的主力部隊,心中升起各種懷疑,論科耳趕忙派人出去查看,不多時,派出的人回來稟告,說是根據唐軍的馬蹄印,他們好像,是沖著東邊而去了。
東邊,正是吐蕃軍的主力方向,李靖為什麼要率軍往東邊而去,難道,他是想從東邊撤退,腦中剛冒出這等想法,論科耳便快速搖了搖頭,不可能,唐軍如果是要撤退的話,那他們應該是從北邊原路返回,退回雲中去。
如果不是撤退的話,那麼,論科耳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或許,唐軍早就知曉了他們的計劃,也或許,唐軍是探查到了主力的方向,李靖率軍東去,是想主動發起攻擊。
是的,論科耳猜測的不錯,李靖的確是要主動發起攻擊。
吐蕃軍主力兵力雖遠勝他一倍,但那又如何,兩軍交戰,狹路相逢勇者勝,只有置之死地,才有可能絕處逢生,李靖不喜歡被動,與其等吐蕃軍來,不如他主動打過去。
從高空俯瞰,一股黑色鐵流,如洪水一般,勢不可擋得往東邊沖去。
在白楊河邊,大片大片的帳篷無邊無際,吐蕃軍主力二十余萬人,正駐扎在此,雖然從沒想過會有唐軍主動對他們發起攻擊,但在白楊河方圓五里之內,吐蕃軍都布置著不少游騎斥候,當突厥軍剛一露面,吐蕃軍領將那日郎就收到了消息。
本來,在李靖率軍到達弓月城的當天,他們就應該拔營動身的,但是領兵大將那日郎,在收到松贊干布放棄疏勒王城的消息後,覺得自家大王肯定會奔著弓月城而來。
他麾下率領的這二十萬大軍,是吐蕃的最後一絲根基了,領兵在弓月城下的,又是李靖,他的戰績,不必多說,對于這個對手,那日郎心中的顧慮很大,雖然他有兵力優勢,但十萬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對戰局根本沒法起到決定的作用,一旦出了什麼紕漏,導致大軍損失過多,那吐蕃的未來可就說不準了,這個責任,太大了,那日郎不敢背,所以他臨時改了主意,準備等松贊干布到了之後,一切交由他來決斷。
那日郎沒有想到,他還沒有等來自家大王,反倒是先等來了李靖,在兵力不佔優勢的情況下,竟然還敢主動發起進攻,這等勇氣,讓那日郎十分敬佩,同時,自天邊襲來的煞氣,也讓他心里稍稍升起了些膽寒。
吐蕃軍也是訓練有素的正規軍隊,從吹號到集結,短短不過幾刻鐘,五萬先鋒軍就已做好了準備,此時,從地底深處傳來得震感,已經十分明顯,那日松向不遠處望去,天際邊先是冒出一條黑線,緊接著是滾滾狼煙,漸漸的,從狼煙之中,涌出了無數黑甲騎士,他們無邊無際,讓天空都為之一暗,那等無所畏懼的氣勢,仿佛能鯨吞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