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似飄蓬,遭一切風,嘆人生如夢
別離夔州,擇水路而西,方向選黔貴,勝南攜雲煙與吟兒、江中子、路政及柳五津父女同行,已經是抗金聯盟的第三撥人馬。
自七月十九攆走南北前十,夔州缺漏儼然彌補。抗金聯盟尚未喘息片刻,便聞知黔貴有魔門肆虐作亂,不僅如此,沈依然領導下的黔西沈家寨,雖然表面風平浪靜,內里卻暗流洶涌,自覺吃力的沈依然,早先也已派人前來夔州求援。盟友有難,豈可袖手旁觀,當即司馬黛藍便義不容辭,遣部下莫非前往相助,初至夔州的慕容荊棘錯過了一場好戰,不甘示弱,也馬不停蹄地向黔西伸出援手。于是,宋恆、海、吳越等諸位首領到成了名副其實的第二撥勢力,眾人閑暇時論起這兩位淮南女幫主時,多覺她倆雖一個傲慢一個狠毒,卻一樣可笑。
離去這夜,仍然在無垠江湖間漂泊,風高而月黑,這光景,這氣象,和初來三峽那天一模一樣,吟兒看著憶著——一樣的天陰無月,一樣的漁歌四起,一樣的清幽簡單,真想將江中子、路政、柳五津和柳聞因一並從船上刪除,只剩她、雲煙和勝南三個人留存,如此才值得珍藏。因為,其余的都代表了紛擾,勝南和雲煙才是她全部。
吟兒悄悄看了獨自站立船尾的勝南一眼,這個時候,他心里恐怕還是在擔心宋賢吧,雖然勝南已經是去黔西的很晚一撥,宋賢卻自始至終不肯出面相見,玉澤的事情,顯然成為這次在三峽作戰唯一的一份遺憾……
視線離開勝南,吟兒不由自主地去揣度柳五津和路政的心理,他們時不時地也向勝南看,顯然是有事想與他商量,卻無從開口,也無法啟齒,勝南是他們的希望,但他們會讓勝南萬劫不復。
這里,也應該只有聞因一個能沒有心事了。因為,當勝南要為別人擔心的時候,雲煙的心要為勝南擔心。而江中子,也時時刻刻都繃緊了神經,生怕他的主人有絲毫的閃失。
現在,這不苟言笑的江中子正正襟危坐在桌旁休憩,舉止神態都不減當年刀王氣概,吟兒笑著,告訴他︰“刀王其實不必再這樣日夜保護著雲煙姐姐,她的身邊有林阡,怎樣都是安全的,因為林阡會用命守護她。”
吟兒說的是真話,否則,勝南怎樣都不會遭遇靈蛇一劫。卻恰巧引了江中子的猜疑,江中子冷冷一笑︰“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什麼萬一都可能有,不得不提防。”當時,吟兒並沒有覺察出“暗箭”指的是她,還翹起拇指贊︰“刀王真是忠心耿耿。”
聞因也坐到桌邊上插話︰“對了,听說刀王您最先到夔州來尋雲姐姐時,喬裝成算命先生找上了莫非哥哥,說他如果不將雲姐姐行蹤相告,他的家鄉便會遭受大劫難?”江中子一愣,搖頭︰“那只是威脅他,令他不得不說而已,不過這莫少俠真是守口如瓶,沒有透露半句話。”吟兒托腮想,這莫非,也真具備細作的潛質。
“可是,前日莫如姑娘千里迢迢來到夔州,說莫非哥哥的家鄉真的遭遇了天災,活下來的只有不到十人,莫如姑娘一下子便失去了雙親……”聞因瞪大了眼楮,“刀王隨口之說,竟然會應驗?!”
“有這等事?”江中子一驚。雲煙蹙眉︰“那莫如姑娘豈不是會孤苦無依?”那個一直膽怯懦弱不敢行走江湖的莫如,莫非把她送回故鄉以為就不會再連累她,誰料她會再也沒有故鄉……
“想不到,莫如的身世也如此曲折。”勝南轉過身來輕嘆,認識的女子,多是命運多舛,紅顏薄命。
勝南心情沉郁,不自禁地伸手往桌上燭火里游走︰“我本以為人生不會那麼苦悶,現在想來,我認得的人們,卻一個比一個要淒涼。原以為新嶼和石磊會白頭偕老,誰知他二人竟是兄妹,原以為陸怡和雲江能忘記從前,誰料到江 那惡賊要屠殺怡兒全家,也原以為莫非了結了仇怨能回去找莫如開始他們的生活,現在想來,這一切都那麼難以抵達。想一想,人便像飄蓬一般,要遭受世間一切風的左右,不能落,便只有身不由己地繼續游蕩……”
“還在想藍姑娘的事情麼?”柳五津不解地問,“不是已經決定讓各方勢力協助攔她了麼?或許,咱們一到黔西,便發現了藍姑娘的蹤影也說不定。”
勝南一言不發,吟兒清楚,當勝南像個文豪一樣迸出很多听不懂的話的時候,便是吟兒不能插嘴的時候。
雲煙替勝南輕輕移走蠟燭,不讓他玩火︰“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勝南沒有立刻走出那情感,續道︰“我也覺得人生是一場夢,有一句詞,每回看到都觸目驚心,‘莫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這一句,總是能說到我心底最深處去。”
吟兒還是忍不住要反駁他︰“為什麼要覺得人生是夢呢?我最喜歡的話,‘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其實萬事萬物都很實在,一瞬間未來便成了歷史,人生不是夢,是歷史,只不過新舊代謝太快而已,恍惚如夢罷了。”
勝南嘆息︰“在我心里,人生卻不僅僅是夢,而且是一場永無止境的夢,看清楚人生如夢的人沒有辦法走出去,看不清的人,便永遠消失在夢境里。”
吟兒打了個寒顫,笑︰“強詞奪理,只要與你意見相悖,你就詛咒?”
聞因也呵呵笑起來︰“有時候看林阡哥哥,也真像是遷客騷人呢。”
雲煙為他那句而傷魂,忽道︰“我從前倒是也想過這人生,心想,會不會我們活在的這個世界真便是一個夢境?我們死了,其實是被夢外面的人喚醒了,去了外面的一個夢,繼續做下去,一直往外做,去到無限……”
江中子直為他幾個的想法吃驚或汗顏,柳五津搖頭苦笑︰“我在像你們這麼大年齡的時候,到沒有這麼多愁善感過,我也不想人生到底是不是個夢境,何必想呢,就算是夢,也有這麼多人陪你一起在夢里,此生無憾啊。”
路政點點頭︰“我最感觸的一句話是、‘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無論是夢是現實,但求定位正確,切莫年少輕狂。”路政說的時候,語氣里有悔恨,勝南听得出。不知怎地,他覺得路政身上有很多事。
睡去又醒來,重憶昨夜雲煙的如夢論,饒是勝南都不禁後怕,心想會不會一覺醒來已經在外一層的夢里?那外一層的夢境範圍更大更廣,他該如何找得到他的愛人和戰友們?可是,當看見雲煙早已起身、也在船頭悠然看日出時,勝南的心便回來了現實,對啊,這場夢,幸好有她陪他。
一時停在原地沒有移動一步,在她身後,微笑地看她背影。
決定不去擾她,眼前唯美畫面,本該默默欣賞,悠悠回味。
便這麼入神看著,忽然心生一種念頭——身邊日出與足下河川,其實都是他家的平常景觀,肩側千帆和背後狹谷,也皆由他屋前小院所覆。要是大江滯流,泥沙聚沉,船變化石,牢牢與岸相嵌,他也願意被迫停下來,停在這有雲煙存在的荒原,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像構築抗金聯盟的世界那樣,營造遠離南宋的、專屬于他和她的王朝。
卻怎生還有缺憾?勝南抬頭看天,又看見天空最遠處的那一抹淡色。也早知道,真實與假想不相容,玉澤和雲煙不一樣,雲煙願常留,玉澤卻易失。此事古難全。
悲歡離合總平常,卻恨自家陷中央。
失神時,忽听雲煙驚呼一聲,勝南在听見的一剎那沖上前去,本能地護她于身後,速如離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