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謙誠辦公室來了位女人,面目憔悴,眼里閃動著羞澀和迷茫,詢問的聲音都飽含著憂傷。她就是縣煙草公司經理金碧輝的妻子,死刑犯亓鋼的五姐亓親弟。亓鋼有五位姐姐,從招弟、會弟、接弟、見弟、親弟的名字上,就知道父母要兒子的決心和願望。
老來得子,這對夫妻對亓鋼如獲至寶百般呵護,舉在頭頂怕嚇著,噙在嘴里怕化了。從小就嬌生慣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兒子說東不敢往西,說吃餃子不敢烙餅。窮漢子養嬌子,亓鋼從小就任性,成大後十分霸道,因打架斗毆傷人致殘,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剛出獄又進了鬼門關。
人怕見官,千般家財任人算,生死性命由人判。明知死罪無可挽回,父母還是經不起高人指點,什麼沒有殺人動機啦,法律隨意性很大啦,只要往過失犯罪上靠一靠,就沒死罪啦……父母對兒子有一線希望,盡百分之百的努力,舉家之力,死馬當成活馬醫。
司法程序繁瑣,一步一個坎,求到哪個人的頭上,都是獅子大張口,哪處不打點也不好使,就是把銀行搬給這些人,也沒有知足的。結果把家掏得一貧如洗,連累女兒們負債累累。特別是這位五姐亓親弟,本想幫助弟弟有所作為,能娶妻生子過常人的生活,沒想到把自己的丈夫搭了進去。
在極度的焦慮和煎熬中,亓親弟的校花風韻早已喪失殆盡,魚尾紋殘酷地爬上眼角,白發已在兩鬢閃現。實在是沒有辦法,硬著頭皮來求宗謙誠幫忙。她哭泣了好一會,才悲哀地說︰“宗大哥,碧輝說你重情重義,當過大官做過大事,是頂天立地的好人,我婦道人家但凡有點抓撓,也不會麻煩你。”
說著又哭泣起來,捂著心口說︰“再過幾天,小弟亓鋼就要執行了。碧輝在服刑,親屬中也沒一個頂事的,挨著靠著的誰也指望不上,我見殺雞都發暈,那上得了刑場收尸。”
她哭得非常厲害,差點背過氣去,好一會才說︰“宗大哥,小弟活著受盡了牢獄之苦,可沒做對不起你的事。如今走了,怎麼也不能拋尸荒野成了孤魂野鬼。前幾天,我去看弟弟,他對你很佩服。說這一生白活了,跟你準能干成大事。”
憑心而論,他與亓鋼萍水相逢,在相處有限的時間里,對他那粗暴舉止很反感。不是特殊情況,這輩子都不想與這類人做朋友。應該說,這事就敗在了他的手上,他不殺人,就算被罰沒了,也不至于在看守所里關押,受嚴格的審問。這憑這不白之冤,就有一百個理由拒絕。
想到那一高一矮兩位煙草稽查員,宗謙誠仿佛聞到了血腥味,此刻還能依稀看到他們手指抖動的樣子,如果沒有他們的戲弄,決不可能有殺人這事,真想不到,他兩竟然毫無征兆地死在了那里。他有時又想,如果沒有那場罰款戲弄,如果在查封時發生意外,那自己跟他們一個下場。也許自己的一個動作,一句話就成了殺人主謀。想到亓鋼能頂住威脅利誘,始終沒咬自己,還是值得敬重的,就憑這點一點,該幫就得幫。人活在世上,總得給人們做點什麼。
宗謙誠說︰“他五姐,誰沒有三災九難的,朋友一場理應如此,我會盡心盡力辦好的。”
她听到這話,感動的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地說︰“宗大哥,你是大恩人。這事由你操持,是小弟一生的榮幸,也能安心地上路了。無論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都會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宗謙誠那愛得了,急忙扶起她。亓親弟打開手絹包,里邊有幾十張捋得很齊整的10元錢,嗚咽地說︰“這點錢辦後事不夠,你先拿著,我再去籌。”
宗謙誠非常同情她舉債度日的難處,讓她把錢收好,從抽屜里拿出1000塊錢交給她說︰“亓鋼臨刑前有什麼要求盡量滿足,別憐惜錢,用錢吱聲。後事也不用你操心,你想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那事連累你血本無歸,怎好讓你破費。” 她拿錢的手在發抖。宗謙誠安慰地說道︰“錢不常花人常在,一切苦難都會過去的,千萬別掛在心上。”
她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宗大哥,我和小弟來世當牛做馬,也報答不完您的恩情。”又要跪下,宗謙誠急忙扶住她,說︰“舍也別說了,我與金碧輝兄弟一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現在就著手準備後事,有事及時電話聯系。”
亓親弟放心地走了。宗謙誠望著她的離去背景,陷入了沉思中,當命運掌控在別人手里的時候,真是你件悲哀的事呀,希望自己能給一個離世的靈魂帶來安慰!
刑場設在四面環山的公路旁,在山根處有幾個土坑,那里將埋葬放棄的尸體。山坡上擠滿了看贄的人,公路旁,參往刑場的路上,布滿了警戒。鳴著警笛的囚車到了,車門打開了,一個個死刑犯被架了出來,大都真魂出了殼,灰蒙蒙的,四肢軟得像面條,被人架著拖向刑場。
亓鋼從囚車上下來,鐐銬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他抬起頭,望了望天,天是灰蒙蒙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挪動起腳步,有兩位執法人員要架起他,他用力搖晃了下臂膀,挺起胸膛向前走去,不時地在人群中尋視著。
親弟見到亓鋼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連舉手示意的力氣都沒有,唯一能做的是盯著弟弟看,願把這一刻永遠刻在記憶中。亓鋼終于在人群中看到招手的宗謙誠和他的五姐,臉上掠過一絲復雜表情,是痛苦的安慰,是絕望的告別;是匆忙的滿足,是死亡的微笑,誰也說不清,也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明白。
他是個硬漢,能在生死攸關這一刻停下腳步,沖著宗謙誠雙手抱拳,說︰“宗大哥,大恩不言謝;五姐小弟先走一步,來世相見!”
宗謙誠雙手抱拳大聲說︰“兄弟,好樣的,走好,十八年又是條好漢!來世咱們兄弟一塊兒干大事、賺大錢!”
在場很多人附和地說“好樣的,是條好漢!走好!”
亓鋼雙手抱拳舉過頭頂,猛烈晃動著鎖鏈,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沖著送行的人們致謝!在押解人員的催促下,他依依不舍轉過身走去。鐐銬在那個時刻,發出有節奏的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響……
在後來的歲月中,宗謙誠無論遇到何等困難,只要想起那嘩啦啦的鐐銬聲,就會心靜如水,迅速進入一種境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