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壯大聲勢，公社讓縣中學的學生都參加了大會。大批判發言後，是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人們振臂高呼後散會後，到處是人們的叫喊聲、拖拉機的馬達轟鳴聲和車老板的吆喝聲混成一片，呼天喊地向校門外涌去。宗謙誠最後走出校門，看見一群人圍攻一個瘦弱的小姑娘。她穿著打滿補丁的衣裳，低著頭，不時地翻弄著書包帶。
人們吶喊著︰“你爸是大右派，你就是小右派，你們做夢都想翻天，我們貧下中農決不答應，批倒批臭狗崽子，讓她永世不得翻身……”
小姑娘緊咬著下唇，吃力地揚起菜青色的臉，茫然向天空中望去，眼里噙滿了淚水，在不投降就叫她滅亡的吶喊中，身體顫抖得厲害，像片樹葉飄落在地上。有人還在不依不饒，宗謙誠上前制止了人們的過激行為，將昏迷的孔月娥送到十幾里外的公社衛生院，經及時搶救，她才從昏迷中醒來。
大夫說因饑餓、驚嚇所致。宗謙誠問怎麼餓成這樣，她說生產隊每月對改造壞分子扣5斤口糧，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只能用野菜充饑，餓得兩眼發花就暈過去了。宗謙誠買來菜飯，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留下一個饅頭舍不得吃，要留給父親吃。
望著骨瘦如柴的她，宗謙誠心里很難受。救人救到底，幫人助到家。他將僅有的30斤糧票換成玉米面，送到她居住的關帝廟中。那里破爛不堪，遠遠地就聞到 山野菜的味道。山里人都用山野菜喂豬，他們父女卻用來充饑。
是對弱者的同情，還是職責所在，宗謙誠思慮再三，冒著混淆階級陣線，同情改造對象的壓力，如實地向上級黨委反映了情況，廢除了克扣口糧的作法。孔祥和被克扣的口糧補發了，孔月娥不再受圍攻、謾罵和歧視，這正義之舉，給這個絕境的家庭帶來了希望。
當地人說，清明節出生的大都性格溫婉、心地善良，特別是女孩兒玉潔冰清的，但就是命苦。想想清明時節春雨淅瀝青草如茵，空氣中流溢著青蒿的苦味，無疑是大自然對生命的某種暗示。孔月娥的命運印證了說法，從小死了娘，跟著父親沒少受苦受難受欺負。
特殊的生活經歷，往往使人有著特殊的生**驗，大概沒有多少人知道壁虎會叫，孔月娥知道，在她居住的破廟里，壁虎的叫聲是她的晨鐘。壁虎在夏夜黎明時分的叫聲，報時的準確度絕不比公雞差。壁虎的叫聲動听清脆，急促的 聲，好像是奏響的木琴。她從小就愛听壁虎叫，如今更需要听了。壁虎叫出第一串音符，她霍然醒來跳到窗戶，在綠野中采山芍花，山冬花，上學的路上路過工作組茅草屋，放在籬笆牆上。宗謙誠看到，總會拿到屋內插到**子里。
孔月娥第一次感受到了家人以外的溫暖，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激動和夢想。她十分在意宗謙誠，有種羞澀又偷偷看不夠的感覺，一天看不著就心神不寧，可走頂頭踫的時候，臉又紅得很厲害，心里邊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常常望著工作組的方向發呆。
青春期的孔月娥，對宗謙誠男子漢的風度，須仰視才可見的氣質，年輕有為羨慕不已，尤其是被抱的感覺是那樣的美好，從未有過的感受，是女孩所無法形容的。這一切都化成了青春的沖動，她要報恩，要奉獻、要以身相許，要讓宗謙誠知道，在這山溝里，有個女孩兒在真愛著他。她什麼都不求，只求用自己的身體給他帶來歡樂。
她乞求蒼天，給她一次奉獻的機會。在一個雷雨之夜，孔月娥帶著朦朧的渴望，出現在工作組的茅草屋里，說了句我願為你獻出一切！就緊緊依偎在宗謙誠的胸前，等待著意念中瘋狂的熱吻，溫柔的撫摸，肌膚相親時神秘的灼疼……
閃電劃破夜空，炸雷在屋頂轟鳴，大地在顫抖，土牆皮在嘩嘩落下，暴雨肆虐地敲打著門窗，一陣緊似一陣急。宗謙誠僵持地站在那一動沒動，感覺到她那瘦弱的肩膀在抖動。他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也幻想過異性，也充滿著青春的沖動，也想擺脫樊籬的束縛，痛快淋灕地體會人生。但他對孔月娥不想做，也不能做，眼前的誘惑、美麗和沖動，都在對他進行著人性的呼喚，既而化成了責任和理智。
他為飽受磨難的孔月娥而感嘆，感嘆命運對她的不公，慚愧自己給予她的太少。這種直面人生的感恩與奉獻，遠比肌膚之親、男歡女愛所帶來的心靈震撼強烈多少倍。此刻，宗謙誠已升華到一種境界之中，要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幫助她改變命運，過上更好生活，而不是毀滅在自己的手里。
又一個閃電劃破夜空，宗謙誠愛憐地看到她真誠的目光，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肩膀說︰“讓我們坐下來說，好嗎？”他們坐在了炕沿上，宗謙誠點燃了一支煙激動地說︰“小月娥，你是我心靈震撼的好朋友，也是我不能忘記的好朋友，我敬佩你的膽識，喜歡你的品格，你令我非常感動！”
孔月娥听到這話真的好激動，抬起頭，眼楮里閃爍著渴望的目光說︰“謙誠哥，你喜歡我？”
宗謙誠親切地說︰“是啊，非常喜歡你，而且是一輩子。可天注定，你我有緣無份。”
孔月娥不解地說︰“那是為什麼呀？”
在青春的沖動中墜入愛河時，往往忽視了現實的殘酷無情。愛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你我都承受不起的。掰指頭算一算，按現行規定結婚，你要到24歲才夠味結婚登記年齡，等到了這個年齡，我多大歲數了，你不會眼著我打那麼多年的光棍吧？
在這期間，只要我們在一起，那就是非法同居，就會遭到嚴肅處理。尤其是現在，只要你我做出苟且之事，明天我就會變成違法亂紀的壞分子，像村那些地富反壞右一樣接受監督改造。而你也成為壞女人，走到哪都遭人們戳脊梁骨唾罵……”
這個殘酷的現實，孔月娥耳聞目睹，尤其是改造的滋味，她是感同身受。在那個肆意摧殘人性的特殊時候，她看到過被批斗的壞女人，脖子上掛著破鞋，無數人在唾罵著，往身上扔著污物……
宗謙誠一語中的，說出了愛的背後大實話，這是狂熱追逐愛情的人們所不能顧及的。不論是為愛打光棍的等待，還是為愛成為壞分子，壞女人，都令人不寒而栗，無法接受。這就是現實，不能不面對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