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靜，人已寐。
這難得安寧的皇宮亦是慢慢沉靜于一片祥和之中。
素衣自床榻上翻來覆去了許久，仍舊未能盡早入睡。
門外滴滴答答還有些淅瀝的滴水聲，這不禁讓她想起終年潮濕起霧的鬼谷幽林。
瞞著師父偷偷離開已有三兩月，也不知何時才能得報大仇回去陪他老人家終老，又或許……她會死在這宮中吧。
吱呀——”隨著輕微的一聲響，素衣推了門，踏出屋外。
院子里並未同屋內一般靜得出奇，反而處處都能听見熙熙嚷嚷的蟬鳴聲，她仰首探了探天，整片天都好似被墨暈染了一般，一眼望去皆是耀眼繁星。
鬼谷幽林中常年被樹木遮天閉月，難得有見到星星的時候，卻沒想到如今見了，竟是在這宮牆之內。
這大晚上的不睡覺，一個人立在這院中，在想些什麼？”驀地，一道男聲自頭頂處響起。
素衣被嚇得一顫，正欲抬眸朝房梁望去，倏爾見眼前白光掠過，那人影已然安靜地落在了她的身後，“你手上的傷如何了？”
耳邊的低語，竟是那般熟悉。
素衣轉過身，與那人影面面相識，如她所料的一般，來者果真還帶著那張神秘的銀白色面具。
休衍？你怎麼會在這里？”這可是皇宮境內，他是如何出現在這兒的？
來看你。”他卻淡淡開口，寥寥幾字。
這可是皇宮！”
是又如何？只要不被他們捉到，也無甚大事。”
素衣蹙了蹙眉，看了他半晌，見他確實這般進來了，也便隨了他去。
你還未告訴我，你的手傷如何了。”
她低首睨了一眼自己的雙手，“素心替我上過藥後，已經不痛不腫了。”
你白日里在雨中淋了那麼久，怎麼不好好在屋子里養著身子？”
將我送回來的人是你！”素衣冷聲打斷他的話，言語中頗為不悅，他私闖皇宮也就罷了，怎得還不要命在白日里地出現在濯清苑中？
若是被人看到了，如何是好？！
休衍甚是無奈得顧看著眼前的女子，總覺著她似乎變了個人一般，在鬼谷幽林與她相遇的時候，就覺著她性子孤僻少言寡語，沒想到如今入了宮，同他說的話倒比以前多了不少。
你喜歡星星？”久後，他再度開口，卻是直接越過了素衣的訓斥，風輕雲淡問道。
……”
你既喜歡星星，想不想再看得清楚些？”
素衣撇頭睨了他一眼，隨後轉過身子向前走了幾步，望上茫茫天際，輕笑道︰“如何清楚？還能同眼前看到的不一樣麼？”
他向她靠近些許，趁她還未閃身躲開，驀地一把摟著她的腰，腳尖輕點便跳出院子飛上了房梁。
我這就帶你去帶你去看看不一樣的星星！”
他挽著她，腳步輕隨地在各個宮闈的屋頂上掠過，耳邊狂風呼呼作響，吹得她額前略帶濕潤的碎發都不禁爭先躥入他的胸口。
無奈抬首嘆了口氣，也不知休衍這般興致勃勃的，是要馭著輕功帶她飛去何處。
好在她心知他不會害她，遂也就由著他那樣肆意妄為。
嗯……”休衍的懷中很暖，更比那生硬的床榻柔軟。
漸漸地，眼皮有些困倦起來，縱然途中顛簸，她也很難控制住自己在他懷中淺淺睡去。
到了。”像是過了很久，素衣身子驀然一輕，抬首間，休衍已將她松開，輕放在了一旁。
回過神，素衣這才恍恍惚惚轉過頭來看向身前，而此時此刻，整個皇宮皆為她眼下風景，不僅如此，只要她稍一抬頭，映入瞳孔中的便是茫茫星海。
這里……”
這里是這皇宮中最高的地方，如何？這樣看星星可還清楚？”他立在她身側，筆直得身影宛若一尊傲視天下的王者，任誰都不敢近之，褻瀆。
坐下來吧，你那般站著，太顯眼了。”她收回思緒，突兀露出一抹輕笑，有休衍在身旁的時候，總覺著能讓自己放松不少。
他勾了勾唇，緊挨著她緩緩坐下。
倏爾一道涼風襲來，撩起素衣耳邊秀發從他眼前掠過。
素衣……”他撇開視線，猶豫了半晌，正色道︰“我……有些後悔了。”
素衣一愣，扭頭朝他看去，怎堪盯著那一張面具，著實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後悔，將你帶出鬼谷幽林了。”他雙掌成拳，深喘了口氣透過那銀白色面具輕聲道，“可比起將你帶出鬼谷幽林，我更後悔讓你進宮。”
她沒有說話，緩緩收回目光，神態冷然淡漠。
你入宮是為了報仇。”明明是問，卻毫無一絲起伏。
素衣一怔，僵直的身子更顯得木訥了許多，“你知道了？”
素衣，這是皇宮，不同于江湖中的恩怨，你到這來報仇，是尋死！”
死？”她仰起頭，冷笑一聲，“其實我早該死了，能夠活到現在，再沒什麼可怕的。”
可倘若你回頭，往後都可過自己的生活，再不會被這些仇恨所累。”
她目光驟然一涼，連神色都不由多了幾分戾氣，“回不了頭的，這條路一旦開始，我就沒想過要結束！”
為什麼？”
因為，我要給我何府八十余口人命一個交代！”
你的仇人，是這黎國的國君！”
是的。
休衍說的沒錯，她的仇人，是這黎國的國君。
可那又如何？
七年前，黎玄夜登上帝位，卻是耳穢誣言，亂行政事！我爹爹乃是京上御史，為忠進言卻遭奸臣彈劾，他下令滅我何家滿門！若不是當年娘親拼死護著我和素心，我早就死了！而面對這下令滅我何府的仇人，你說！我何素衣又怎可忘？！”
所以你就千方百計得入了宮，為的就是殺了這黎國的一國之君？”
殺了他……”她的笑容愈發冷漠，也愈發多了許多陰狠，“我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得殺了他，我要毀了他，毀了這曾被他漠不關心的天下，毀了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我要讓他以後的每一刻都活在痛苦之中，整日煎熬，生不如死！”
你這麼恨他？”休衍目不轉楮得凝望著此時的素衣，她眼眶微紅，眉頭緊蹙，即便已經句句恨意，卻仍像是在極力隱忍著什麼。
她驀地抬起頭同他對視，似有些不解他的疑，“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況這是滅門之仇。”
倘若有一天你發現事情並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般，你還要殺了他嗎？”銀白色的面具之下，不知是怎麼一個樣身份，他甚是在意素衣的想法，卻不知是為了哪般。
她毫不猶豫，獨單單答了一字︰“要。”
他語塞，再不知還能同她說些什麼。
怪就怪在，他不該提起她的仇恨，讓她回憶起那些不堪的往事，也不由地……加重了她對那黎國君王的恨意。
沉默了少頃後，休衍轉眸看了看天色。
滿天星空已逐漸黯淡，這樣尷尬壓抑的氣氛，想來他們也無旁話要說了。
輕嘆了口氣，他單手一撐穩步站起，爾後瞧了素衣一眼，朝她伸出一只手，伴著濃濃月色，柔聲開口︰“我送你回去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