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鍔頗為驕傲地一挑眉，居高臨下地看著嬴玉。豈料嬴玉投以一個輕蔑的眼神來回應他的凝視。</p>
嬴玉道︰“你以為你這是在向他剖白你的心意，表達你的忠誠？”他搖搖頭，否定著杜鍔六年來堅持的最大正確︰“不知不覺中，在別人眼里，他成為了你的軟肋。如果有人要針對你，他將首當其沖！”</p>
嬴玉的話，讓杜鍔想起了當年姬雋作亂時秦渭陽被他連累的往事，一時無法反駁。</p>
嬴玉便又說道︰“然而這一切，又是他——”嬴玉指向秦渭陽︰“自願的嗎？”</p>
杜鍔又愣了愣，嬴玉的問話指向他從未思考過的空白。</p>
嬴玉又道︰“你一時的心血來潮，就將一個無辜的人推向未知的危險的包圍之中，這對他來說公平嗎？這就是你愛他的方式嗎？”</p>
嬴玉一個“愛”字，切斷了秦渭陽與杜鍔之間的所有退路。</p>
“不！這不是！”杜鍔掙扎著維護他多年的信念︰“我是在保護他，我是他的劍鋒，為他掃平潛藏的危機——他比我更受注目。”</p>
“是嗎？”嬴玉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語調里卻多了一絲笑意︰“那姬雋那次又怎麼說？受不受注目，只是誰遇到危險的可能大不大而已。可一旦這個可能被落實，那就是真刀實劍的危險，決非一種想象。而保護的意義就在于消滅這種可能——只有足夠強大，才談得上保護。”</p>
嬴玉用一個霸主的優越感談論著只有前者才擁有的保護的能力，這激起了杜鍔的好勝心。</p>
杜鍔反手抓住秦渭陽，一手持劍橫擋在胸前，以極快的速度帶著秦渭陽跳上幾案，在幾案上一踮腳尖，一個借力躍了出去。留給依舊端坐在席上不動如山的嬴玉一句“雍王以為只有擁有天下才配談保護嗎？”</p>
嬴玉看著瞬間消失在門口的兩個身影，淡淡地笑了笑，胸有成竹。</p>
杜鍔拉著秦渭陽沖出行宮，腳下生風地朝城門奔去。秦渭陽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氣喘吁吁地勉力跟了幾步，便再也跑不動，一迭聲道︰“別跑了，沒人追來！”</p>
杜鍔回頭，見果真沒有追兵，不由得心頭納罕，放緩了腳步。秦渭陽趁機甩開他的手，撫著胸口順氣，也說不出話來。</p>
此時方過晌午，南晉街頭熙熙攘攘十分熱鬧，杜鍔仍未解除戒心，擁著秦渭陽刻意往人多的地方擠去。轉過兩條大街，便行至城中一處市坊門口，杜鍔眼尖，瞧見坊中一處客館，忙拉著秦渭陽過去要了一間客房歇下。</p>
杜鍔掩sh ng m n，另開了窗戶朝外頭望了望。南晉城門就在坊外不遠，他轉頭對秦渭陽道︰“城門黃昏才關，他既然不追來，你就暫歇一歇，到哺時我們再走。”</p>
秦渭陽道︰“我不走。”</p>
杜鍔著急問道︰“為什麼？”</p>
“雍王已然沒有同吳國開戰的意思了，我如果走了，豈不是重挑戰端？”</p>
杜鍔見秦渭陽如此堅持，心中一動，問道︰“上卿……有另外的打算？”</p>
秦渭陽站起來，關上窗戶，拉了杜鍔同在榻上坐下，目光幽深地直視著杜鍔︰“嬴玉，或是君侯，都不會勉強我留在雍國。”他看杜鍔面有訝然之色，有道︰“君侯待我之心自不必說，嬴玉……也曾對我說，倘若君侯堅持拒絕接受他的條件，他還是會放我回去。”</p>
杜鍔試探著說出自己的猜測︰“雍王也不願開戰吧？”</p>
秦渭陽點點頭︰“其實，嬴玉這個人，遠非你我所能料。”卻又說道︰“杜驍騎，你又知不知道，誰才是最不願意我回到吳國的？”</p>
“是車騎將軍！”杜鍔不假思索脫口而出。</p>
“沒錯，就是車騎將軍。”縱然秦渭陽性情和柔，此刻也忍不住一抹狠戾神色浮上臉來，切齒說道︰“他是個禍患！他蠱惑君侯多興戰事，一路的摧枯拉朽看著是一派赫赫揚揚，烈火烹油的盛勢，然而內里中空，根本經不起任何挫折和反撲——越亭的事，國中聲音那樣大， 君侯為了他也可以全部壓下來！可見他左右君侯到了什麼地步！”情不自禁地，秦渭陽將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不忿通通發泄了出來。其中幾分是為吳國，幾分是為姬亮個，幾分是為自己的委屈，又有積分是為自己的嫉妒，也辨不清了。</p>
杜鍔此時完全明白了秦渭陽的打算︰“你若留在雍國，不論如何，和談的條件是達成了。姬亮與嬴玉，終究要見上一面……”他尚未說完，秦渭陽將手指在唇上一比，示意杜鍔噤聲。杜鍔會意，只換了話題說道︰“那我今夜便回荊門去？”</p>
秦渭陽看他一眼，嗔怪到︰“這才是明白的。”又囑咐到︰“不必等到天黑，此刻便動身，遲了怕郭益謙知道了，又要生出什麼風浪來。”</p>
杜鍔笑了一笑，執了秦渭陽的手，殷殷說道︰“你一個人在雍國，要自己保重。”他眼中依依不舍，分明還有話要說，終究是默默嘆了一口氣，替秦渭陽攏了攏衣襟。</p>
秦渭陽按住杜鍔的手，將頭埋了下去，悶悶的一聲“我送你”從杜鍔的指掌間透出來。</p>
杜鍔心上有微微的涼意，此刻的秦渭陽是疲累的，端正嚴整的衣冠之下是愈發嶙峋的骨架，清 的面容已失去了往日意氣風發的神采，眼角也開始慢慢生出細細的、代表了歲月痕跡的尾紋。不知不覺，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不知不覺，秦渭陽已經而立之年。三十歲，正該是一個男人大展抱負的年紀，可是秦渭陽是那樣的疲倦，臉上的神情仿佛是舊年的光鮮在水里漂了一次又一次，舊而泛白。饒是如此，秦渭陽卻不得不把自己當成當年的那個自己。他無法抽身，杜鍔也是。</p>
突然，杜鍔一把抓住秦渭陽的手，驚得秦渭陽愣愣抬頭，只見杜鍔眼中有簇簇的火苗跳動，仿佛四野沉寂的長夜里唯一的光亮。</p>
“我們走吧！”</p>
秦渭陽蹙眉道︰“方才不是說好了……”</p>
杜鍔打斷他說道︰“不回吳國，我們去哪里都好，這天下這樣大！”</p>
秦渭陽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只反問道︰“你在說胡話麼？”</p>
“我是認真的！”杜鍔的手握得更緊︰“我不做什麼驍騎將軍，你也不做什麼上卿，咱們灑灑脫脫兩個人，去哪里不好？做什麼非要管這些進退籌謀的事？吳雍兩國是戰是和，讓姬亮與嬴玉去考量。”</p>
秦渭陽越听越惱，眉頭糾成一團，掙脫出杜鍔的手掌，怒道︰“一走了之？豈是你我該有的擔當？”秦渭陽本還想說些貿然交兵，徒損國力的話，料想杜鍔也沒有興趣听，便住了口。</p>
杜鍔狠狠心，起身在房中尋出一面銅鏡遞到秦渭陽眼前。秦渭陽不防，那張消瘦的、落寞的、失了光彩的臉便映在了鏡中。杜鍔道︰“你看看你如今都成了什麼樣子？”</p>
秦渭陽下意識地朝鏡中看去，被磨得 亮的銅鏡里，是自己早看熟了的臉。他不明白杜鍔所指，隨口應道︰“成了什麼樣子？我並不覺得。若是有什麼不一樣……大約年歲漸長，老了而已。”</p>
“老？”杜鍔冷笑︰“你才幾歲？”見秦渭陽不應，又說道︰“你也知道自己有了老態，倘若你事事心甘情願，為何你才三十歲，神色卻如垂暮之人。”杜鍔話鋒一轉，已含了痛惜之情︰“從我認識里起，你就為了所謂的大局處處求全……”他略一猶疑，終究喚出一句︰“渭陽——”</p>
這樣親昵的一聲，讓秦渭陽的心也軟了下來，低聲道︰“對不起。”</p>
杜鍔的心，隨著這一句“對不起”緩緩地沉落了下去，沉入最深最寒又最黑的夜里。在杜鍔的記憶中，秦渭陽對他一直是心有愧疚，但都會設法補償，哪怕是許一個看似美好的未來，從未對他說過這一句“對不起”。若非無法可想，若非再無轉圜，秦渭陽不會這樣說。</p>
“杜鍔。”秦渭陽垂頭坐著，一動不動，似用盡了畢生勇氣下了這個決定︰“你走吧。”他抬起頭，眼眶紅紅地望著杜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願做驍騎將軍就不做了，天下這樣大，都是你的。”話一落腳，他起身拉開門，卻始終垂了眼，不敢再看杜鍔。</p>
杜鍔默然半晌，走到門外，在秦渭陽耳邊輕聲道︰“我回荊門。”不待秦渭陽答應，箭一般不回頭地沖下了樓。</p>
秦渭陽愣了一愣，追到窗邊，杜鍔沖進樓下涌動的人潮里，閃過幾個高挑挺拔的身影後，沒進袞袞的人來人往，再看不見了。</p>
彼時正是正午，南晉城雖然因為雍王的到來加重了布防，卻也因此更添了繁華熱鬧。市坊長街上正是一派生動鮮活的人間圖景。秦渭陽被這人間氣息深深地吸引住了。樓下攬客的、叫賣的、趕車的、騎馬的……各種聲音，嬉笑怒罵，隨著街邊湯餅攤子上的熱氣，僕僕地蒸騰上來。</p>
南晉是原來楚國的腹心之城，如今輿圖換稿，竟成了一座邊城。吳雍兩國雖然在越亭打了幾個月，但南晉城中的百姓並不驚惶，好像這戰事離他們有千里之遙。秦渭陽想，原先的湄陰也是如此，可不過短短三年，湄陰城中的光景氣象與百姓心氣，俱不復當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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