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渭陽等人剛踏進郡守衙署，只覺撲面而來一股凝重沉悶之氣。</p>
莫非上大夫他……秦渭陽心里一驚，加快步伐轉過大堂往內室走來。</p>
衛熙守在門口，見秦渭陽來，衛熙正要跨步上前行了禮，秦渭陽忙拉住他，悄聲問道︰“情形如何？”</p>
衛熙朝里頭往了一眼，只見軍醫們擠了一屋，似乎是所有的軍醫都讓姬亮叫了來，黑壓壓看不清屋內情形。他對秦渭陽說道︰“方才軍醫奏報，我在君侯邊上也听得一句，說是上大夫勞累過度，體內余毒未清。”他瞧著秦渭陽的眼楮轉了轉，扯著秦渭陽的一角輕輕拽了拽。秦渭陽會意，避開眾人，只拿眼眨也不眨地看著衛熙。</p>
衛熙道︰“我來時听外頭守著的士卒說，君侯跟上大夫似乎有些言語爭執。”</p>
“言語爭執？”秦渭陽冷聲說道︰“君侯是君，上大夫是臣，不管這君臣之間如何投契，君臣之禮卻是斷不可廢！”</p>
“听說是上大夫請辭，君侯不允。”衛熙邊說，邊拿眼偷偷打量秦渭陽。</p>
秦渭陽眉尖一蹙，並不應聲，只轉目看著內室軍醫忙碌。</p>
衛熙知趣，退到一邊給他讓出路來。</p>
秦渭陽撥開眾人，對姬亮躬身行禮，口中狀似關切地問道︰“上大夫突然暈厥，可還是上次征討山越所中之毒未清麼？”</p>
姬亮原本懨懨坐著，見得秦渭陽來了，才稍微有些精神，點了點頭。</p>
秦渭陽寬慰他道︰“君侯在這里看著也是著急，且楚軍才退，軍中事務必要奏報君侯，且臣也有一事奏請君侯。”</p>
姬亮點點頭，起身往大堂過來。方至大堂，姬亮還未開口，秦渭陽便先問他︰“上大夫請辭一事，君侯可允準了？”</p>
姬亮知他也听見郭益謙那一句，也不瞞他，只道︰“孤原本已經準了，只是上大夫現在這樣子，孤是斷不許他走的。”</p>
“依臣所見，上大夫此人，君侯待其病愈之後賜千金放其歸鄉，萬萬不能再用之于廟堂之上。”</p>
姬亮目光一沉，拖長了聲音說道︰“這就是你所奏請之事？”</p>
“正是。”</p>
“為什麼？”</p>
“君侯難道忘了陸棠的前車之鑒了嗎？上大夫于新政有功，又得君侯信任托付，本該殫精竭慮萬死不辭，以報君侯知遇之恩。可上大夫不但不思報君侯恩遇，反而日漸有驕矯之氣！今日敢與君侯言語爭執，明日就敢擁權自重，後日只怕就敢率軍逼宮！”</p>
雖然秦渭陽其實心里並不相信姬亮與郭益謙能鬧到君臣決裂的地步，可是萬一呢？若有這萬一……那就是賠上了姬亮的性命，吳國的前途！</p>
而吳國現在的境況是背水一戰！萬萬不能有半分差錯！</p>
秦渭陽知道自己不是第二個費文通，沒有那樣臨機決斷的魄力，可郭益謙卻是勝過陸棠十倍的心狠手辣！逼宮這種事陸棠做得，郭益謙只怕做的更絕！等到那時，就什麼都晚了！</p>
何況郭益謙到底為什麼而來？陸棠當年又為什麼而來？桓公時那位隱士與這吳國代代國君是不是有過什麼約定？那塊血紅玉璜的詛咒傳言又從何而來？</p>
“上大夫不是陸棠！”秦渭陽听見姬亮說︰“他的為人孤心里清楚。吳國目下不能沒有上大夫！”</p>
“君侯！”秦渭陽道︰“世族們自持家業，亂法亂政，君侯打壓也毫不留情，上大夫一而再、再而三地僭越行事，山越如此，上郡又如此，君侯難道打算不聞不問麼？賞罰之道本就在不偏袒不徇私，君侯要包庇回護他到幾時？！”</p>
“上卿向來深明大義，怎麼這個時候偏生糊涂起來！”姬亮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對秦渭陽吼道。“如果沒有上大夫，吳國朝堂上還有哪一個能不懼世族反撲堅定新政？是你秦上卿？還是衛熙、媯檀、白少陽？”</p>
姬亮從未朝秦渭陽發過火，秦渭陽一時也被他這樣子震得愣住，半天說不上一句話來。</p>
姬亮繼續連聲質問︰“如果沒有上大夫，湄河學宮那一眾將領又能對誰心悅誠服？商騏驥？南宮應龍？且不說這些都是老將，但憑他們沒有跟湄河學宮的將領上過戰場，沒有共同經歷過生死，終究是少了一份威信！軍中的權威是戰場上拼出來的，上卿你難道不知道？！一旦這些老將不在了，我吳國要西進，孤該派何人為將？杜鍔？那倒是一柄鋒利的寶劍，可整個吳國能使得動這寶劍的有誰？也只有上大夫跟孤兩個人，可孤總不能親自使這柄劍吧，那就等于是孤把軍權給了杜鍔！他對孤還心存芥蒂，孤不敢冒這個險！算來算去，也只有上大夫！還是說，你上卿覺得能使得動這寶劍！”</p>
秦渭陽臉色慘白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臣不敢。”</p>
姬亮似是還不解氣，又憤然說道︰“上大夫此時去官，外頭輿論會怎麼說？少不得要說孤刻薄寡恩，苛待功臣！這豈不是教天下才士對孤避而遠之？縱然你秦上卿天授奇才，也未必就及得上天下士人之力！”</p>
秦渭陽此時哪里還說得出什麼話，姬亮這突如其來的怒氣雷霆一樣霹在他心上，將他那些念頭都打得神形俱滅。當年他背棄家族擁護新政，那麼大的委屈他都生受得起，因為姬亮信他。可現在姬亮不信他了，甚至誤解他，責罵他。他說的話就那樣不堪入耳麼？還是，僅僅只是因為事關上大夫？</p>
他猛地抬頭，問姬亮道︰“君侯不覺得上大夫行事與陸棠極為相似麼？”</p>
“孤說過上大夫不會是第二個陸棠！”</p>
秦渭陽不理會姬亮的反駁，堅持問道︰“那一日在錦屏山下，他原本不願出仕，可為什麼得知君侯身份之後又願意出仕？”</p>
“還有，”秦渭陽深吸一口氣，他知道這個秘密一旦說出來，是成是敗，就在頃刻之間，“君侯那塊玉璜與上大夫的一模一樣，君侯就沒有懷疑過玉璜的來歷？沒有懷疑過上大夫的來歷？”</p>
“你說的這些孤都知道。”姬亮緩和了臉色對秦渭陽解釋道︰“玉璜也好，出仕也罷，上大夫都對孤說過了。上卿是想得太多。”</p>
秦渭陽不可置信地看著姬亮︰“君侯原來……早就知道！”</p>
原來……他早知道……原來郭益謙早就把一切都告訴他了……</p>
他兩個坦誠相待，我此刻說這些，又成了什麼？</p>
秦渭陽頓時覺得自己像一個笑話，自以為耿耿忠心，自以為憂國憂民，豈知在他人眼里都成了一場急于邀功，挑撥離間的笑話！</p>
“上卿，”姬亮見秦渭陽臉色慘淡，暗忖方才話說太重，遂又安慰道︰“孤知道你一心為著孤好，方才那些話，孤也是一時情急說重了。你、你不要多心。”</p>
“臣豈敢。是臣愚鈍……不察君侯之意……”</p>
姬亮听他語含哽咽，聲氣斷續，霎時便後悔剛剛連聲逼問，幾近責罵。</p>
秦渭陽不比別人，姬亮知道整個吳國若有人不濟生死成敗一心相隨的，也只有秦渭陽了。若說心里沒有秦渭陽一分半分，任是連姬亮自己都哄不過去。可誰料到偏偏中間多了個郭益謙，又偏偏叫姬亮那樣心魂相予。</p>
“上卿……你……”姬亮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勸慰秦渭陽。他料想秦渭陽此刻必然傷心至極，他想伸手去抱一抱他，卻又僵在半空，愣是伸不出去。</p>
兩人就這樣默默相對站了半晌，直到衛熙出來稟報，說上大夫醒了，這兩人才動了一動，隨著衛熙又往內室來。</p>
還未踏進內室，姬亮突然駐足，轉過身對秦渭陽低聲說道︰“上卿，孤心里始終是信你的。”</p>
秦渭陽又愣了一陣，才應道︰“臣當生死以報。”</p>
郭益謙方才醒來，見了姬亮，正要行禮被姬亮攔下了。姬亮正要說什麼，郭益謙將頭往內里一偏，姬亮尷尬之下只得問軍醫情形如何。</p>
軍醫說︰“上大夫體內余毒始終未徹底拔除，因此毒聞所未聞，也只能用以尋常解毒藥物慢慢化解。”</p>
“慢慢化解？那得要多久？”</p>
“這……”幾個軍醫你看我，我又看你，都不敢輕易開口。</p>
“廢物！連個毒都解不了，孤要你們有什麼用！”</p>
郭益謙這時轉過頭來，看了姬亮一眼，還是不發一言。</p>
人群中忽有人說道︰“臣有個法子，可以將毒物拔出來。”</p>
“是什麼法子？”姬亮循聲望去，說話的青年人乃是校尉翟纓。</p>
翟纓越眾而出，至姬亮面前說道︰“臣听說倘若拿銀針封住人身上各處穴位，再以推血過宮之法就可將余毒排除體外。”</p>
姬亮問軍醫道︰“翟校尉說的法子，你們可听過？”</p>
軍醫中一個年歲略大的出來答道︰“听是听過，只是，這終究是傳言，沒有人嘗試過，臣等也不敢讓上大夫以身試險。畢竟這穴位里不少跟生死關系重大，若是稍有不慎……”</p>
翟纓似是不滿軍醫之言，搶先分辯道︰“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行醫的畏首畏尾，不知道耽擱了多少病人。”</p>
“我看此法可行，不知道上大夫意下如何？”杜鍔不知什麼時候擠了進來。</p>
姬亮瞧他肩上纏著繃帶，問道︰“杜校尉受了傷？”</p>
杜鍔一哂︰“戰場上兵戈無情，一點皮肉傷有什麼稀罕。”說罷又對郭益謙道︰“倘若上大夫同意，鍔願自請施針。”</p>
“你會針灸之術？”秦渭陽也不禁訝然問道。</p>
杜鍔面有得色，道︰“少時隨一游俠習武，這些東西少不得會一些。”</p>
“好，那你來。”郭益謙開口說道。</p>
杜鍔轉身對郭益謙一拱手︰“上大夫放心，鍔定全力而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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