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亮突然扯下一縷鬢發，揮劍割下，又伸手解開郭益謙的頭發，也割下一縷來結在一起，舉到郭益謙面前，柔聲道︰“今夕此夕，是彼佳期。”</p>
郭益謙準備伸手接過，姬亮卻轉身去榻上翻出一只小錦囊來，將他與郭益謙的頭發放進去，又仔細藏在層層被褥下面，對郭益謙道︰“這頭發孤收了。”</p>
郭益謙理好頭發，正準備起來告辭，姬亮一把按住他︰“孤要了你的頭發，你卻不問孤討一件東西麼？”他一眼瞥見郭益謙腰上半舊的魚形白銀帶鉤，回憶起那日華予閣里那個叫薜荔的女子拿了秦渭陽帶鉤的事情，便以為民間男女交好，素有此風氣，遂解下腰上華麗名貴的鎏金嵌玉瓖琉璃的銀帶鉤遞給郭益謙，道︰“你的帶鉤舊了，用孤這只吧。”</p>
郭益謙默默接過，姬亮先一步伸手向他腰間取下那只半舊的白銀帶鉤。郭益謙知道姬亮是不會還給他了，遂也把姬亮那只光華燦爛的帶鉤掛在腰帶上。</p>
姬亮把玩著白銀帶鉤，忽的發現里頭竟有機關。那魚形的白銀帶鉤做工十分精巧，中間是兩片扣在一起，拆分開來，才能得見里頭卻還刻著“長勿相忘”四字。姬亮見了更是愛不釋手，當下便掛在腰帶上。</p>
郭益謙道︰“這帶鉤既已舊了，君侯又何必再用。”</p>
姬亮道︰“只要孤心頭喜歡，便是這天下第一的至寶。”說罷又笑了起來︰“發也結了，信物也換了——”他執起身側的青銅龍紋觥，往兩只耳杯里各斟了滿滿一杯，道︰“該是合巹之禮了吧。”</p>
郭益謙抬起頭，一雙泛著水光的眸子幽潭似地看著姬亮，嘆道︰“君侯不該把這新婦之禮，用在此時。”</p>
說罷起身就要走，姬亮再次扯住他，惶惶惑惑地叫他︰“阿兄。”</p>
姬亮本坐著，郭益謙此時站起，姬亮便只得半人高，郭益謙腰上掛著的血紅玉璜就直直晃到姬亮眼前。</p>
姬亮拈起那塊玉璜，道︰“阿兄，你以後不要戴這個了。”</p>
郭益謙低頭看向他︰“君侯信了杜彥所說？”</p>
“孤不願信。只是孤心里害怕得很。”</p>
郭益謙矮下身來，扶著他肩膀，道︰“臣那日在錦屏峰下便于君侯說過，生死之事，豈人可料？不負初心本意，也就是了。何況臣有這玉璜，君侯也有，且是先王賜下的，若真是不祥之物，先王怎會賜予君侯，又叫君侯妥善保管——分明是有世代相傳的意思。這樣一件東西，怎會是不祥之物。”</p>
姬亮听他說的有理，才點點頭放了他，又問︰“你這便要走了？”</p>
郭益謙點點頭，說︰“臣昨夜寫了一篇策論，尚未修改謄錄，臣準備這幾天查補缺漏，爭取早日獻予君侯。”</p>
姬亮立刻來了精神，道︰“可是整兵備戰之法？”</p>
“正是。此時現在杜氏已除，秦氏已敗，其余世家大族便不足為慮。何況軍需現在由那幾個世家大族供給著，君侯便可放開手來整兵備戰，早日一雪前恥。”郭益謙沉吟道︰“之前新政雖要各鄉里亭的青壯男丁每日操練，但到底是鄉野氓隸之人，不是大將之才。而若要再起兵戈，無將可用卻是大大不妙。君侯雖然收了兵權，可這領兵之將，半數出自南宮一族。君侯對世家大族的雷霆手段，雖未波及他南宮一族，然而他們看在眼里，縱然不會生出異心來，對君侯卻從此有了提防顧忌。”</p>
姬亮道︰“你說的是！只是軍中不必尋常，豈能輕易更換將領，動搖軍心？何況這一時半刻，又從哪里尋堪為大將之人？”</p>
郭益謙這時倒不急著走了，坐下說道︰“君侯可還記得，臣去江都之時，君侯將虎符給了臣——君侯說軍中素來看中威望，若要更換將領而不動搖軍心，這將領必從這軍中出才是。</p>
“挑一些資質良好的庶民，或者破落世家的上進子弟，開設學宮，傳授為將用兵之道。待得一定時期，便對他們進行考校，優勝者即可讓他做一個百夫長，慢慢在軍中樹立威信。</p>
“而後君侯征討山越，開墾山地之時，便可派他們領兵征伐，一來校驗一下實戰之力，二來，上過戰場，這威望便又重一分。倘若立功，君侯大可以正大光明地封賞，一是激勵軍功，二是瓜分南宮一族在吳國朝堂上的勢力。待吳楚烽煙再起之時，君侯便不愁無人可用。”</p>
姬亮听了這話，大喜過望︰“好一番縝密心思，竟是面mi n j 到了！”說罷拉著郭益謙站起來，道︰“孤今日不留你，你快去將那策論寫了呈上來。”</p>
姬亮送走了郭益謙，經不住倦意與醉意一起襲來，倒在榻上便睡得人事不知。</p>
連日來的緊張籌謀，小心算計，都隨著杜秦兩族的土崩瓦解而煙消雲散，姬亮終于可以擺脫那些荒唐陸離的夢境，踏踏實實地睡一場安穩覺。</p>
當他從酣沉的夢中輾轉醒來時，已過了午時，寢殿外蟬鳴鳥叫不絕于耳。平時他是斷不會日上三竿還睡在榻上，但今日恰好是乙卯。因王者忌子卯的緣故，吳國向來有“逢子卯不朝”的慣例。</p>
侍女琦華正服侍姬亮梳洗，姬亮問她︰“怎麼今日只有你一個？窈窕呢？”</p>
琦華正要答話，卻听得窈窕在外頭跟人說話。</p>
“……可是真的麼？”</p>
“外頭都傳遍了，那位新上卿的確是被族中所棄，現在無家可歸暫住在費丞相府上呢。”</p>
“我還听說啊，秦上卿整整在秦氏的昭穆宗廟前跪了三天三夜。”</p>
“你們說著我才想起來，許久沒見過秦上卿了。”</p>
“據說是人都病得起不來了，唉，他為君侯做了這麼多，君侯對他卻問也不問，我真替上卿委屈。”</p>
“噓……君侯可不是我們能議論的。”</p>
琦華當時正要出聲呵斥，姬亮揮手攔下了她，兩個人就這麼將外頭那些侍女的閑話听了個清清楚楚。</p>
姬亮心上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抽搐似的疼，臉色慘白，眼眶卻通紅，呆呆坐在席上，許久才輕聲問琦華︰“你方才可听見了？”</p>
琦華知他心意，便道︰“君侯不如就去看看上卿？”</p>
姬亮垂著眼，咬著唇想了一陣，默默點了點頭。</p>
琦華正要離開，姬亮卻突然又道︰“昨夜上大夫來說了件要事，孤準備去听听丞相的意思。”</p>
琦華心道︰君侯到底是個十八歲的少年，臉皮薄得很，心思總是不肯輕易說出來，偏要人輾轉好幾個念頭，才想得到他的本意上去。想去見上卿，卻又抹不開臉面，他以前與上卿那般要好，怎就疏遠了？他這番朝堂之事在我面前說做什麼？我又不懂。還不是說與他自己听，找個借口罷了。唉，可是這做國君，還是要把心思藏得越深越好。</p>
國君出行，整個秣城都要清道，此時雖未入夜，秣城卻是各處關門閉戶，街道上空無一人，凸顯得姬亮車駕的動靜格外大。巡城清道衛士見這隊伍駕用四騎，車飾華貴，隨從衛士個個高頭大馬，玄甲鐵劍，知是國君鹵簿，紛紛垂首立在道旁讓他們過去。</p>
現下本就是七月盛夏，炎熱不堪，午後又正是日頭最毒的時候，一絲流動的風也不見。姬亮坐在車中燥熱難耐，汗流浹背，伸手挽起一旁的簾子問騎在馬上的琦華︰“還有多久？”</p>
“妾這還是頭次去丞相府呢，要不喚將行過來？”</p>
“罷了。”姬亮放下簾子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耳邊卻反復是宮內侍女的紛紛議論——</p>
被族中所棄，無家可歸……</p>
整整在秦氏的昭穆宗廟前跪了三天三夜……</p>
據說是人都病得起不來了……</p>
君侯卻問也不問……</p>
其實他早就注意到最近的朝會秦渭陽都沒有來，費文通沒有向他稟報，他也沒問，似乎是要刻意忽略秦渭陽一樣。而秦渭陽在新政一事上立了這樣一個大功，是他的肱骨之臣，本不該這樣被他疏遠。他為什麼要躲著秦渭陽，為什麼不敢去見他？</p>
馬車突然輕微地顛簸了一下，許是車輪碾過一顆突兀的石子，這一顛，卻把姬亮顛明白了。</p>
他是怕去見他！</p>
為什麼怕？</p>
姬亮不敢往下想了，他怕若是往深處想下去自己內心的一點堅定就此動搖。但他越是怕，那些念頭就越是不斷地往外冒，涌泉一樣。</p>
那些王宮角落里流傳的隱秘流言，那些堂閣殿宇上浮現的曖昧笑意，姬亮不是看不到，也不是听不到。現在這些一樁樁一件件涌上心頭，掀起了滔天巨浪，把他心里所認定的感情沖擊得搖搖欲墜。</p>
他頹然靠在車壁上，閉著眼，眼前一時是錦屏山的山洞里，熊熊火光中郭益謙一半明艷一半幽暗的笑顏，一時又是鄉民操練的打谷場上，凝眸相望間秦渭陽又似含情又似含怨的神色。以及與秦渭陽多年相伴，與郭益謙的結發盟誓，還有 薜荔與秦渭陽眉來眼去時候他莫名其妙的怒火，郭益謙被杜彥怒斥時他不惜破例維護……往昔情景紛然交織，攪得他心里亂成一片，也分不清到底孰重孰輕。</p>
或許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正人君子，他也想得通透，一國國君，自然要有些權謀手段，陽謀也好陰謀也罷，都無所謂。所以他對杜氏一點愧疚都沒有。但他不敢去回想那天秦渭陽帶著族人獻上秦氏一族鹽鐵的情景。他分明那樣得意，卻就是不敢瞧秦渭陽一眼。他此時方才明白，倘若一眼瞧去，只怕他一直自以為是的堅定感情當時就要土崩瓦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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