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渭陽腦子里那些混亂念頭終于沖破阻礙奔涌而來，在眼前漸漸化成一個人形——眉目英挺，稜角分明，袍袖一揮，踏步而來，七旒冠冕上五色玉珠玲瓏作響，玄 衣裳上七樣章紋歷歷眼前，清越朗朗，鮮明刺目。</p>
是他——所謂的背後挑唆、暗中操控——竟原來，都是他！</p>
好一出深遠計謀，好一番奇詭心思！</p>
秦渭陽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昏昏然渾不知費文通又與旁人在說什麼，腦中翻來覆去只一個念頭︰我竟然不知道他是何時起的這樣的心思，是了，我本就是世族出身，新政一出，他總免不得要提防我，怎能對我和盤托出……枉我自詡他之知己，可他幾時又當我是知己！這樣的自作多情，何等難堪？！</p>
“上大夫，你說話呀？！”媯檀扯著秦渭陽的臂膀，在耳邊大聲說道。</p>
秦渭陽猶自未回過神，神情落寞地望著媯檀，喃喃道︰“如今還有什麼話好說……”</p>
媯檀手上暗中用力掐了他一把，又重復了一遍︰“我進宮稟報君侯，君侯即刻就讓白山持著虎符往江都去調兵。”</p>
“去江都調兵？”秦渭陽此時腦中清醒了一二分，沉吟道︰“—來一回，最快也是一晝夜。可國都防衛不是由衛尉白少陽負責麼？他手下那幾千兵哪里去了？”</p>
媯檀道︰“衛尉未得詔命，哪敢擅動？方才杜上卿入宮請罪，本來說得好好的，可誰知郭內史來報說杜氏那邊又殺了人。君侯怒不可遏，當時就令郭內史帶著五百虎賁圍了杜氏府院。”</p>
秦渭陽已完全清醒過來，問媯檀︰“君侯還說什麼？”</p>
媯檀正要回答，卻見秣城令連滾帶爬地跑進相府議事大廳，慌慌張張地說道︰“費相！不好了！外面的暴民要沖進來了！”</p>
費文通正要開口，秦渭陽卻搶先開口糾正秣城令︰“不是‘暴民’，是‘庶民’。”</p>
費文通听懂了秦渭陽口中這兩個詞的差別，也道︰“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時候與他們動手——我親自出去。”</p>
秦渭陽攔住他︰“老師掌國政之樞，相府還需老師主持大局，與外面那些庶民周旋之事，還是交給我吧。”</p>
費文通應道︰“也好。”轉頭對媯檀道︰“下大夫，與內宮傳遞消息之事，便由你一人負責，我不管你去也好，派你手下的長史庶子也好，總之無比要內宮與相府消息通暢。”</p>
“諾！”媯檀拱手領命，轉身又往內宮去了。</p>
費文通又道︰“秣城令！”</p>
“臣在。”</p>
“你速速去國尉府找衛尉白少陽，君侯不讓他擅動，但這護衛都城王宮卻是他分內之責，務必讓他恪守職責，要比平日警醒百倍！”</p>
“諾！”</p>
待諸事都安排妥當，費文通還是不大放心秦渭陽，正準備也去前面與眾人周旋，卻听聞內宮傳召，將他與秦渭陽都叫了去。</p>
路上秦渭陽悄聲對費文通道︰“學生以為，君侯這次是要借這個機會拔除杜氏，所以見了君侯以後，老師還是少為杜彥說話才是。”</p>
費文通坐在軒車里，閉目沉思，說道︰“杜彥……這是著了誰的算計……”</p>
秦渭陽聲音比先前更低了幾分，在費文通耳邊說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杜氏兼並的良田太多，讓君侯的新政沒了施展的余地，君侯能不首先拔除了他？”說罷又悲涼一嘆︰“杜氏既滅，我秦氏握著吳國約半數的鐵礦銅山，漁鹽買賣，怕也早晚不保。唇亡齒寒，可嘆我竟無兔死狐悲之心，果真是逆子不肖。”</p>
費文通先听得秦渭陽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當下便明白了杜氏這一場是非因何就鬧成了這樣的陣仗。正在震驚，又听秦渭陽悲涼慨嘆，不免也被他扯起了思緒萬千，長嘆道︰“桓公當年，是踏著楚國人與雍國人的血爬上了霸主的位置；先王當年，是踏著自己的屈辱、吳國的屈辱保全了吳國，而君侯現在……他是要踏著世家大族立一個威，再用這個威，去震懾天下——攘外，必先安內！”說罷往車廂上頹然一靠，拍著秦渭陽的肩，道︰“這世道，終究是你們的了。”</p>
秦渭陽雙眼透過軒車車壁上的竹簾子望出去，目光悠長深遠，卻不知看向何處，他半是嘆氣半是迷茫地道︰“吳國新政、秦氏基業，學生也迷茫得很。”</p>
費文通頗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道︰“你要是迷茫，今日在相府便不會去糾正秣城令那一句‘暴民’，也不會提醒我少為杜彥說情。”</p>
秦渭陽幽幽嘆道︰“老師，君侯擬定新政法令之時，重用身邊親近的大夫內史，把相府臣屬撇個干淨，他是要架空相府之權，集中在國君一個人身上。</p>
“世家大族從先王手里拿過去的田土鹽鐵，君侯是一定要一一收回來的，而沒了這些財力維系，世家大族的覆滅也不過是遲早的事。</p>
“他再不會重用能在世族里頗有威望的人了。你看君侯最近看重的人，白山、媯檀、郭益謙，哪個是正經的大族嫡出？但君侯看重，就拜官賜爵，這樣一來，朝堂上的庶民出身的人會越來越多，世族終究會成為虛有其表的空架子。</p>
“但我還不能與他們一樣對君侯起怨懟的心思。只因為我心里明白，吳國要自強，便只能如此！”</p>
他這一篇話說完，早已涕淚滿襟。</p>
費文通細細听著，卻覺出秦渭陽隱藏在話中的一點悒郁自傷的心思來。</p>
費文通知道秦渭陽是夾在秦氏與姬亮中間左右為難，他也算口才了得，但此時一點開解之語也說不出來，只道︰“你這些心思，當說與君侯知道才是，即使風雲驟起，你若與他一條心，他必然會保全你。君侯寬厚明理，非是暴戾之人。”</p>
秦渭陽長舒一口氣，點頭道︰“世事總有得失，我豈能樣樣都要周全？俯仰無愧，也就是了。”</p>
費文通撩起竹簾子，外頭風雨撲面而來，吹得兩人神情一暢，把方才那股自傷自愁之氣沖個干淨。</p>
兩人沉默著望向外頭，不多時軒車已駛進內宮，停在長長的夾道前頭。費文通下車後突然指著一座高台道︰“那座是問鼎台。”</p>
秦渭陽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但見一座高台里在宮室殿宇之間，因往常少有人跡，因此台上苔痕斑駁，遠遠看去，只是墨綠一片，掩蓋了磚瓦的黝黑本色。</p>
“你知道這座問鼎台的來歷麼？”費文通問。</p>
秦渭陽道︰“桓公伐雍助晉，諸侯拜服其威，天子嘉賞其義，桓公遂築此問鼎台，受各國諸侯遣使祝賀。”</p>
費文通收回遠眺的視線，冒著雨緩緩走過闕牆夾道，秦渭陽忙舉著傘追上去與他遮住雨水。費文通反手抓住秦渭陽，一改往日親和口氣，極其嚴肅鄭重地對秦渭陽道︰“我已是垂暮之人，有生之年怕不能親見問鼎台再現六十年前的榮光。你是我的弟子，我視你如子，一生所學盡授與你，你一定要替我見證這問鼎台再受天下諸侯的拜賀！先王那整整一代人窮其一生的努力也無法看到的風光榮耀，皆系于你們身上啦！”他凝視著秦渭陽，帶著從未有過的期許︰“切莫辜負了。”</p>
費文通與秦渭陽走至半途，遇見郭益謙從便殿匆匆往大殿趕。秦渭陽叫住他，才知道姬亮中途又改了主意，把吳國卿士大夫們都召進宮來，現在都在王宮大殿上候著了。三人這才又匆匆忙忙往大殿去。</p>
眾人一見費文通等過來，都擁上來問費文通內宮是否有什麼消息。趁著百官都去糾纏費文通，秦渭陽把郭益謙拉到一邊，狀似關切地道︰“先生最近可是太過勞累？我看先生氣色倒不大好了。”</p>
郭益謙心頭陡然一陣狂跳，暗道這上大夫好生毒辣的眼。他從江都回來這幾天，日夜都跟姬亮在一處，免不了又是一番床榻糾纏，自然看上去疲倦非常。他心中詫異，面上卻神色如常，只道︰“這幾日謄錄新政相關法令，略用心了吧。”</p>
秦渭陽了然一笑︰“原是如此。只是，我到有近兩月沒見到先生了，故而關切得很。”他故意著重了“兩月”二字，笑意盈盈地看著郭益謙。</p>
郭益謙聞言，暗暗懊悔方才做賊心虛，差點露了形跡。又一听秦渭陽特意加重的“兩月”，心下明了，這上大夫是摸到了些許蛛絲馬跡，到他這里旁敲側擊來了。想到此，郭益謙也不得不佩服秦渭陽心細如發。</p>
雖然秦渭陽一向是姬亮得力近臣，但杜氏一族之事實在非比尋常，郭益謙也只按著與姬亮商定好的說法答道︰“那一晚來得匆忙，當年老師所著幾篇著述都為帶在身邊，因此又回錦屏峰下整理了幾日。又因是剛入朝，所以這兩月都在內史閣熟悉一些事務。”</p>
他性情寡淡，說話也是一向平淡的語氣，沒什麼起伏，秦渭陽辨不出真假，笑一笑便罷了。</p>
那邊忽的有人大喊︰“杜上卿！”</p>
霎時大殿都安靜下來，杜彥臉色灰敗，神情憔悴地走進來。眾人紛紛讓到一邊，獨費文通如往常一般，頷首微笑招呼道︰“上卿來了。”</p>
杜彥卻沒心思多與他寒暄，略略點個頭便過去了。</p>
不多時姬亮也來了，罷了那些繁復的禮節，單刀直入地問︰“杜彥，此事由你族而起，你自己說，當如何了解。”順了口氣，又道︰“孤不想听你那些毫無用處的請罪之言，你給孤先收拾了這沖天民怨！”</p>
“君侯，”杜彥慢慢站起來，極其艱難地說道，“目下唯有……依法處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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