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亮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他千想萬想也想不到郭益謙這樣的人會毛遂自薦。激動之下他反手抓住郭益謙的手臂，顫聲向郭益謙確認︰“先生……這、這可是真的？”</p>
郭益謙點點頭︰“是。”</p>
姬亮欣喜若狂地緊緊攥著郭益謙的手，本該有很多話想說，卻只抖著嘴唇說出一句︰“謝謝先生！”</p>
郭益謙不顧姬亮激動得幾乎將他的手臂掐出青紫來，只直直凝望著姬亮頸間，向姬亮伸出手說道︰“你的玉給我看看。”</p>
姬亮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去，胸前衣襟松散，一向貼身佩戴掩在衣襟里面的一塊血紅的玉璜露在外頭。按禮制玉璜本該是佩戴在腰上的飾物，通常也是一組佩飾，而不是這樣單獨的一塊，只是這樣物件來得稀罕，姬亮遂貼身戴著。</p>
他一面解下來遞給郭益謙，一面問他︰“先生如何知道孤就是吳侯？”</p>
郭益謙沒應他，借著火光兀自端詳那塊通體血紅的玉璜。</p>
姬亮遂坐到近前挨著他︰“雖然這玉璜一直是孤貼身之物，但是若你喜歡，盡管拿去……”</p>
“此乃老吳王的遺物，”郭益謙打斷他，“我正是據此才知曉你的身份。”</p>
姬亮道︰“這確是阿父所賜，可連秦渭陽他們都不知道孤有這個，你如何得知？”</p>
郭益謙舉著玉璜反復細看上頭的紋飾，道︰“其實這不是一塊玉璜——”他大有深意地看了姬亮一眼，也從懷里掏出一塊一摸一樣的血紅色的玉璜來，與姬亮那塊拼在一起，竟然扣成一整塊玉環！</p>
姬亮瞪大眼瞧著，伸出雙手接過玉環，見上面的紋飾連綿成形，就連玉石本身的紋路亦可連貫起來，想來，這兩塊玉璜原本確是一對。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出聲問道︰“先生，你這一塊玉璜從何而來？”</p>
“這玉環是老師生前從不離身之物，二十年來我只見著這半塊，起初也只以為是一塊玉璜。然而日久天長，也看出些不對來。我見這玉山紋飾似斷未斷，知其必有另一半，只是老師不提，我便也不問。”郭益謙講到此處，輕輕一嘆，又接著說道︰“直到兩年前，老師病重，臨終之前將阿蘅與阿翦托付給我，又把這玉璜交給我保管，我才知道這玉璜的確還有一塊，卻在老吳王手里。”</p>
“既然是老先生從不離身之物，為何有一半在阿父手里？若是進獻給阿父的寶貝，又怎麼會只獻一半？”</p>
郭益謙也搖搖頭︰“老師只說了這些，別的我也不知道了。”</p>
姬亮將兩塊玉璜合在一起又分開，分開又合上，如此反復幾次，說道︰“既然這兩件東西原本是一對，不如合在一起放著。”他將玉遞到郭益謙手中，示意對方收下。</p>
郭益謙卻只拿過他原本那一半放進懷里揣好，道︰“這玉是你我各自長輩師尊留下的，你我自當好生保存，怎可妄自贈與他人。”</p>
姬亮收回手，低頭攥著玉璜，他本想把玉璜送給郭益謙，向他獻個好，豈料對方婉拒，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你說的是。”</p>
忽然間山洞中火光大亮，一支火把從洞口伸進來，秦渭陽與白山的聲音在姬亮頭頂響起︰“公子？公子！”</p>
姬亮抬頭應道︰“我很好，郭先生也沒事。你們先想辦法接我們出去。”</p>
“秦先生，”梁蘅在一旁氣喘吁吁地問道︰“我師兄呢？”</p>
秦渭陽安撫他︰“莫急，我家公子與你師兄都好得很。”</p>
“秦先生，”梁蘅遞給秦渭陽一團繩索，“用這個拉他們上來！”</p>
秦渭陽依言將繩索拋下去，郭益謙伸手接住，扯了扯，跟著站起來撢撢衣上塵土，對姬亮說道︰“我先送你上去。”</p>
姬亮知道郭益謙是看他摔傷了胳膊，一個人抓著繩索攀爬上去十分困難。當下也不拒絕。</p>
郭益謙矮身蹲著，讓姬亮踩在他的肩上，一手扶著他的腿，一手托著他受傷的手臂，姬亮另一只手臂攀著繩子，郭益謙抱著他往上一送，白山與秦渭陽就穩穩接住了他。</p>
兩人剛爬上來，秦渭陽便搶上前去扶住姬亮，正要開口，被姬亮抬手制止。</p>
郭益謙側過頭，若有所思地看了姬亮一眼，默默擁著梁蘅往回走。</p>
茅屋前，鐘翦舉著火把站在柴扉外頭，看他們回來，一聲不響又進去了。</p>
一行人紛紛進屋，姬亮剛準備抬腳進去，郭益謙卻伸手拉住他，在耳畔小聲說道︰“我去屋後拜祭師尊，你……可要與我同去？”</p>
姬亮知道他既答應了輔佐自己，依他老師生前定下的規矩，便要與師門斷絕關系。他道︰“天色已晚，明日拜別你老師也不遲。”</p>
郭益謙卻搖頭︰“等不到明天，今晚就動身。”</p>
“為什麼？”姬亮訝然，不知郭益謙為何突然之間如此心急。</p>
郭益謙微微偏過頭，躲過姬亮的目光︰“我不想跟阿翦踫面。”</p>
姬亮心頭微嘆，兩人這一別，此後再見，便是各為其主，拔劍相向——遲早要斷的情分，又何必多有牽扯。一念及此，心中各種情緒沉浮翻滾，埋首沉吟一陣，才抬頭對郭益謙道︰“好，我陪你去。”</p>
兩人舉著火把繞到屋後，只見一片平整土地上種著幾叢翠竹，幾株梧桐，哪里有墳丘的影子？</p>
姬亮正疑惑，就見郭益謙將火把插在地上，對著翠竹梧桐雙膝著地跪下，兩首交疊于額前，緩緩叩拜下去，頓首于地。</p>
這是拜禮中的頓首禮，是隆重僅次于叩拜國君的稽首禮。</p>
姬亮看郭益謙用這樣正式的拜法對著幾株植物行禮，不免好奇問道︰“先生拜這些桐樹修竹作什麼？”</p>
郭益謙沒答話，又行了兩次頓首禮才說︰“這些竹子跟梧桐樹，都是老師的骨灰養活的。”</p>
姬亮驚疑不定地問道︰“為何不是入土為安。”</p>
郭益謙拔出火把，轉身往回走，邊走邊道︰“師門規矩。”跟著又似想到什麼，對姬亮說︰“今我隨了君侯去，倘使有天建功立業了，君侯要我賜我厚葬，我在此先辭謝了，免得日後事出突然，來不及說，違了師門規矩。”</p>
姬亮急忙扯住他的衣袖，急切道︰“誰許你說這些話的？”說罷捂住耳朵，道︰“你這個辭謝，孤沒听見！”</p>
郭益謙掰下他的手，淺淺一笑︰“君侯啊，亂世之中，生死沉浮誰又說的清、料得到？倘或我此時不說，來日怕連當面對君侯呈請的機會都沒有啦。”</p>
郭益謙生得長身玉立，比姬亮高出半個頭左右，此時雙手扶在姬亮肩上，半低了頭對姬亮溫言笑語，極是和藹可親。</p>
姬亮抬眸看著他，鬼使神差地說道︰“先生，孤認你作兄長如何？”</p>
郭益謙笑著搖搖頭︰“山野隴畝之輩，何堪此任。”</p>
“不，你與孤從未見過，卻這樣明白孤的心意，好像是幾生幾世的舊相識一樣，普天之下，叫孤再往哪里尋你這樣一個知己？方才路上，又百般看顧，孤是真心喚你一聲‘阿兄’的。”</p>
郭益謙沉默一陣，道︰“好。”</p>
待兩人回來時，梁蘅與鐘翦早擠在一屋睡熟了，秦渭陽和白山倒還在郭益謙的屋子里等著他們。姬亮對他二人簡單說了幾句經過，幾人就悄悄出了茅屋，連夜上路。</p>
途中姬亮趁郭益謙不注意，低聲對白山囑咐道︰“明日一早到了秣城，你立刻持著孤的虎符向駐守秣城的千夫長調一隊人馬過來，給孤攔下鐘翦，務必不許他去楚國。”</p>
“諾。”白山應道。他細細一想，隱約琢磨出了姬亮的心思，道︰“鐘翦身負大才，又對吳國十分熟悉，他去了楚國，對我們就是個d m 煩。” </p>
“再好的人才，卻不能為我所用，留他何用？更何況他還要投奔羋子瑜，我豈能容他！”姬亮雖然對郭益謙這樣的布衣之人彬彬有禮，然而骨子里卻依舊是著一方諸侯的驕矜霸道。</p>
當守城的兵士還揉著惺忪的睡眼，一輪紅日已緩緩從秣城上方升起。當初生的霞光灑遍了錦屏峰的時候，姬亮已帶著郭益謙站在了秣城嵯峨的城闕之下。</p>
姬亮環顧著晨光熹微中的茫茫山野，眺望著遠方雄偉的城樓宮闕，莫名覺得這萬丈錦屏，滔滔湄水，甚至腳下的一土一石都壯闊起來，呼吸吐納之間掃盡了一腔濁氣。</p>
什麼費文通，什麼南宮應龍，什麼世家什麼大族，他姬亮絕不是讓世家大族隨意擺弄的傀儡。他不但要將吳國牢牢握在掌中，他還要吳國在這些刀兵紛爭權謀較量之中崛起，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就一輩子！</p>
他是國君，他理當為這片土地傾盡一生心血，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宿命。何況現在，他還年輕，他才十八歲，正是少年豪氣的大好年紀。</p>
姬亮側頭去看郭益謙，他臉上依然是淡淡的神色，晨風鼓蕩得身上襟袖翻飛，雖是粗布，卻絲毫減不去他半分難描難畫的豐神。</p>
真是神仙一樣的氣度，姬亮心想，從今以後這個人就是他的臂膀股肱，就是他的知己兄長，他將和他一起力挽狂瀾，成就大業，也將和他一起在史書上留一筆明君賢臣的chu n q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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