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闕春

34.034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九斛珠 本章︰34.034

    伽羅失了風箏, 並未放在心上,每日在南燻殿看書,專等外祖母到來。

    謝珩來看她的次數愈來愈多, 偶爾踫上伽羅在專心逗弄阿白, 還會在旁負手瞧著。待伽羅察覺, 才拿長命鎖或者外祖母的事做借口, 一本正經的同她說話。

    夜色甚好的時候,還會帶她出去走走,雖不說多少話,卻很喜歡讓她跟著。

    伽羅也漸漸察覺了不同。

    她並不傻, 從那回玉清池的事起,就已有所察覺。謝珩的數番施恩,那晚有意的解釋,乃至踏足南燻殿的次數, 深夜有意的並肩散心,都在暗示一件事情。像是有火星在暗處漸漸露出苗頭, 伽羅卻不想看到它竄成火苗——那太危險。

    何況謝珩藏得深,半點不往這方面提, 她當然只能將懷疑藏在心里。

    于是盡量避開謝珩的目光, 如坐針氈地等待。

    至八月初, 暑熱漸漸消退, 外祖母才姍姍來遲。

    听說外祖母即將抵京的消息, 伽羅連著三晚都高興得睡不著, 到得初二清晨, 天沒亮時就睜開眼楮,匆匆盥洗罷,用過早飯,便同嵐姑在院里等。

    太陽越升越高,伽羅亦漸漸沉不住氣。

    等待變得無比漫長,她從屋里挪到廊下,再挪到院中、門口。

    日頭高照,熱得人汗水涔涔,嵐姑好不容易勸得伽羅回屋歇了會兒,伽羅身上長了刺般坐不住,又跑到廊下,來回踱步。直到晌午時分,伽羅仿佛心有靈犀,快步出了院門,站在門外甬道上張望。

    左右盡頭是熟悉的樹木殿宇,她張望了半天,猛然瞧見拐角處現出兩道人影。

    外祖母!

    隔著遠遠的距離,伽羅一眼就認出了兩名侍衛身後頭發花白的身影。

    數月來的思念與擔憂堆積,她等不得片刻,拔腿便往那邊跑過去。

    漸漸近了,終于看清外祖母的臉,神情平和慈祥,只是帶著疲憊。她顯然是瘦了些,滿頭花白的頭發盤坐髻,沒了往常的首飾裝點,顯得氣色破差。身上是秋香色的團花錦衣,手里不知是何時添了拐杖,更顯老來體弱之態。

    只是多年的尊貴氣度使然,縱然是被囚犯般押送過來,卻也走得平穩端正。

    伽羅眼中的淚,霎時涌了出來。

    她快步跑過去,喚了聲“外祖母”,緊緊握住老人家的手。

    祖孫二人久別重逢,伽羅眼中帶笑,淚水卻啪嗒啪嗒掉落不停。高老夫人姓譚,五十余歲的年紀,與伽羅同樣帶些微藍色的雙眼深邃湛亮,瞧見伽羅的模樣,也是忍不住的雙手微顫,將伽羅眼角的眼淚擦拭,柔聲道︰“好容易見著,哭什麼。瞧你,站在毒日頭下,也不怕中了暑氣。”

    伽羅哽咽難言,只顧嗯嗯地點頭,叫嵐姑接了拐杖,同她一左一右的扶外祖母前行。

    數十步外,謝珩立在松柏陰影下,肅容不語。

    那邊幾名侍衛似乎作難,領頭的往這邊瞧過來請他示下,謝珩遂搖頭。

    侍衛得令,躬身行禮,從另一條路走了。

    謝珩猶站在樹影中,看祖孫二人漸漸走遠,終于拐入南燻殿的朱紅院門,再也不見。

    自從京中重逢,他見她哭過數次,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回逼供時因畏懼而失態大哭,和得知傅良紹的消息時無聲哭泣,滿眼哀求。其余時候,尤其是在外人跟前,她都是竭力鎮定,掩藏情緒,那回岳華帶回傅良紹的消息時,她縱然憋得鼻頭通紅,也在極力克制眼淚。

    卻未料今日眾目睽睽,她會淚落如雨。

    原本打算問那高家老夫人的事,必定也問不成了。

    謝珩站了片刻,轉身自回嘉德殿去。

    *

    南燻殿內,伽羅進屋關了門,扶著外祖母坐下,忙叫嵐姑奉茶。

    譚氏笑意慈和,將伽羅渾身上下打量過了,手撫伽羅臉頰,溫聲道︰“我還當遭了變故,你會承受不住,而今看來,我的伽羅畢竟是長大懂事了。”

    “否極泰來,您教我的。”伽羅靠在她身邊坐著,抱著外祖母撒嬌。

    “當時你被人帶走,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後來……”譚氏微頓了下,道︰“後來太子殿下派人來帶我上京,途中雖然是看押囚犯的架勢,卻又沒旁的舉動,我心里還疑惑。你怎麼住進了東宮?看這樣子,太子也不是在囚禁你?”

    “太子殿下寬宏大量,沒計較舊仇。我住在東宮是有很復雜的緣故,待會兒慢慢說給您听。”伽羅接過嵐姑遞來的茶水,送到外祖母面前,又讓嵐姑在旁坐著,一家人說話兒。

    從前她在淮南時,就是跟著譚氏住,旁的丫鬟婆子不算,尋常都是祖孫倆一起說話,嵐姑常在旁陪著。這般溫馨的情景暌違太久,而今重溫,叫伽羅空懸多日的心總算踏實了許多。

    靠在外祖母肩上,心里也有了底氣,仿佛踫見再大的難關,都不會害怕。

    伽羅唇邊笑意更深。

    譚氏常年禮佛,性情平和,也不著急,見伽羅關心淮南的事,怕外祖父和舅舅執迷不悟,更加觸怒新帝,便簡略告訴她淮南情形。

    自伽羅離開後,高家很是過了陣提心吊膽的日子。

    昔日為難過的人陡然成了皇上,任是誰都害怕尋仇。高探微仗著原先永安帝的恩寵,在淮南過了數年威風八面的日子,陡然換了君王,便心中惶惶。

    伽羅走後沒多久,京城的徐公望就派人來了淮南,所說的事,也在譚氏意料之中。

    徐公望派來的人說,雖說端拱帝入主皇宮又立了太子,但他父子二人根基不穩。他同意扶立新帝,是沒防住姜瞻那老頭子的謀算,被擺了一道,迫于無奈只好答應,算是虎陽關之後的權宜之計。然而太上皇還在北涼,朝政的大權依舊在他這經營數年的相爺手中,但凡撐過議和的關頭,由他慢慢安排,總能尋到機會迎回舊帝,重振昔日威風。

    而高探微要做的,便是扛住端拱帝的壓力,會同地方諸位官員,借他一臂之力。

    高探微彼時正自惶恐,被徐公望的親信一番忽悠,意有所動。

    譚氏卻覺得太上皇大勢已去,而新帝能入主皇宮,絕不可能是靠姜瞻一己之力。她與高探微畢竟不同,謝珩父子形同囚禁的那幾年,高探微想的是如何奉承皇帝,她雖居于深宅,卻留心琢磨過謝珩父子——

    那般慘敗屈辱之下,能夠忍辱偷求生,其心志、城府、耐力,豈是旁人所能及?

    而今的情勢,瞧著像是端拱帝父子走運,平白得了帝位,卻未必不是草蛇灰線,數年籌謀安排。

    那位太子的嘔血而亡和小皇子的暴斃,便是例證。

    當年惠王奪嫡失敗,是因上頭還有睿宗皇帝,其間夾雜的,不止是魄力、手腕,還有情分、出身。而今沒了睿宗那只翻雲覆雨的手,便只剩兄弟二人真刀真槍的較量。

    謝珩父子能在全然頹敗的情勢下扭轉乾坤,其手段又哪會遜于徐公望之輩?

    迎回太上皇,拱走謝珩父子,說來容易,哪會輕易實現?

    徐公望若當有那等周密手段,哪會輕易損了永安帝的兩位皇子,卻束手無策?

    當時譚氏便心存疑慮,勸高探微先敷衍過去。

    高探微被她說動,又怕端拱帝尋仇,私心里指望著太上皇能回來,舉棋不定。

    及至議和結束,謝珩安然歸來,卻無半點太上皇的消息,高探微才算明白,太上皇回來的事希望渺茫。哪怕往後能夠回來,徐公望要等到何時,才能迎回他,再將謝珩父子拱出去?

    以端拱帝對淮南舊事的仇恨,在他即位之初就已有所表露。恐怕沒等到徐公望迎回太上皇,他高家滿門,就得償還昔日的債務。

    果不其然,沒多久,高探微便等來了貶官的旨意。

    高探微在房中坐了三天三夜,猶豫權衡。

    局勢已定,端拱帝攜雷霆之怒而來,儼然是決心要為長子報仇的架勢,他已回天乏力。倘若他不做抗爭,以命抵債,平息天子之怒,或許能為高家女眷換來一線生機。倘若他執迷不悟,負隅頑抗,屆時等待他的,恐怕就是高家滿門的問罪斬首。

    最終為女眷的性命考慮,高探微放棄了掙扎,孑然貶謫赴任。

    彼時伽羅的大表哥高文燾還關在獄中,前途未卜,譚氏上京途中,才得知他出了獄。只是畢竟牽涉命案,又是端拱帝深恨的高家人,終被除掉了監生的身份,以旁的罪名發配充軍——當年為難謝珩父子,高文燾摻和的最多,甚至謝的死,與他也有干系。

    這般結果,已然比譚氏預料的好了數百倍。

    至少長孫從監獄里走了一遭,沒丟掉性命,其他的孫子也幸免于難。

    她原本還懸心,以端拱帝的失子之痛,恐怕會先拿高文燾開刀。所以听到那消息時,竟自轉憂為喜,暗暗念佛。

    譚氏徐徐說罷,嘆了口氣,“如今那座府邸是住不得了。你外祖父去任上就只帶了兩個人,還不知後頭還會折騰到哪里去。你兩位舅舅……�砥y迷諼攆餳窳頌趺 興淇啵 舊霞改輳 鼓苡懈讎甕貳!br />
    伽羅靠在她懷里,低聲道︰“表姐們呢?我怕她們也受牽連。”

    “她們倒還沒事,只是各自隨著你兩位舅母,往她們外祖家去避避。”

    淮南富庶,兩位舅母娘家都是當地頗有點根基的人家,只要不被牽連為難,照顧幾位落難的姑娘,並不費事。

    然而畢竟寄人籬下,又逢家道劇變,哪比得在自家府中松快?

    伽羅為表姐們嘆口氣,貼在外祖母的胸前,抬頭道︰“話說回來,這回外祖母能進京,全是太子殿下的安排。甚至大表哥充軍的事,也是他有意放條生路。”

    說到這個,譚氏頗為訝異,“他求情?對了,你還沒告訴我,為何會住在東宮?”

    伽羅才要說話,忽听外面扣門。

    嵐姑過去開了,外頭卻是宋瀾身邊的管事宮女,後頭兩位侍女,各提食盒。

    “太子殿下賜膳,命典膳局送了午膳過來,傅姑娘請用膳。”管事宮女跨進屋里,朝伽羅屈膝行禮,旋即命後面的侍女上去,將食盒中的飯菜擺在桌上。

    六樣菜,兩份湯,外加兩碟飯後甜點,皆十分精致。

    譚氏大為詫異,瞧向伽羅,卻見她並無異色,只說謝殿下賞賜。

    屋門敞開,管事宮女退出,只留兩位侍女站在外面,等候差遣。

    伽羅瞧著滿桌美食,也覺腹中饑餓,陪著外祖母用飯。

    只是有外人在場,不好說體己話,加之譚氏滿腹狐疑甚少開口,一頓飯吃得安安靜靜,卻格外香甜。

    飯後伽羅瞧著外祖母面色疲累,便先請她歇午覺,待她醒了再說。

    譚氏卻等不得那麼晚,拉著伽羅入內,要她細說經過。

    伽羅遂如實稟報,將北上議和、鷹佐索要長命鎖、她如何查探、面聖、拜見鸞台寺高僧等事皆說了。只是為免外祖母擔憂,將謝珩逼供、西胡數次劫奪等事略過去。至于謝珩平白無故示好送禮物的事,更是半分都沒好意思提起。

    這一說,直至後晌才算交代完。

    譚氏听得容色漸肅,疑惑更甚,卻因路途勞累,滿面倦色。

    伽羅也不急著一時半刻說清,便先請她睡下,慢慢再說。

    *

    將近晚飯時分,譚氏才睡足起身。

    她畢竟上了年紀,先前途中染上風寒,雖已痊愈,卻未能好生調養。這一路馬車顛簸,途中雖未苛待,卻也不算禮遇,一把老骨頭顛簸了千百里,又懸心外孫女的處境,寢食不安,直至今日見到伽羅,才能放心安睡。

    飯後祖孫閑坐,譚氏又問些詳細的事。

    末了,向伽羅道︰“那長命鎖的事,太子究竟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殿下差不多都知道。”伽羅坦白,“鷹佐趁著議和的事要這東西,鬧得太大,瞞是瞞不住的。我若想查清,那等境況下,也必須借他幫忙。何況太子殿下幫我營救父親,為表兄說情,接您上京,明辨是非又不牽連舊仇,我想,告訴他是無妨的。”

    譚氏頷首,對謝珩的諸般恩情暫不評說,又問道︰“我的事,他又知道多少?”

    “先前我怕他遷怒處置您,用這長命鎖為由頭,說您或許知道內情。殿下卻說,您與娘親並無血緣之親,想來他是查過舊日的事情。後來我面聖的時候,他卻沒提此事,只說您或許知道內情,皇上才會答允讓人帶您進京。”

    事情涉及長命鎖,外祖母又神情嚴肅,伽羅答得頗詳細。

    譚氏神情稍稍一松,默然沉思良久,又道︰“如此說來,殿下非但不計舊仇,卻幫了你許多?”

    伽羅坦白承認,對上外祖母探究的目光,卻不自覺地低頭避開,咬了咬唇。

    這自然是有些心虛了。

    譚氏哪能瞧不出她這稍許扭捏?

    太子不計舊仇,願意善待,當然是好事。然而譚氏畢竟比伽羅經歷得多,于人心叵測、世事冷暖,感觸更深。

    謝珩父子處境艱難,這般情形下,他卻願意答應營救傅良紹?從鷹佐手中救出那樣要緊的人,絕非易事,更容易觸怒端拱帝,平添父子罅隙。

    平白無故的,謝珩為何要施這般大恩?

    就只為外孫女容貌過人?

    抑或,是為了那長命鎖?

    譚氏只記得淮南時冷硬孤傲的謝珩,于如今的太子殿下,並無旁的了解。心中猜疑不定,見外孫女隱然嬌羞回避之態,心中並無歡喜,反倒升起憂愁。

    十四歲的少女,乍然落入困境,被太子屢次施恩,又破格善待,太容易被觸動。

    然而謝珩父子深恨高家,當年跟傅家也有舊仇,貿然施恩,哪會是真心實意?北涼鷹佐那般重視的東西,謝珩未嘗不會動歪心思。倘若他只是想誆騙伽羅,待伽羅被他迷惑,查明內情,屆時謝珩迂回拿到長命鎖,又將伽羅丟開,豈不是害了伽羅?

    旁的事情譚氏都不怕,唯一害怕的,就是伽羅受傷害。

    尤其是在這種事情上。

    至此時,譚氏才想起姚謙來。

    自端拱帝登基後,京城與淮南間常有消息傳遞,左相千金嫁給姚謙的事,她也有所耳聞。彼時的失望惱恨都不必說,此刻擺在跟前的每件事都比姚謙要緊,她也不願徒惹伽羅傷心,遂未提起。

    只是瞧著跟前的少女,回想這半年來的顛沛起落,愈發心疼。

    譚氏目光慈和,心中嘆氣,愁腸百結,輕輕將伽羅攬進懷里。

    “這半年苦了你。如今外祖母來了,凡事都交給我。”譚氏雖上了年紀,手臂卻還是穩當有力的,滿眼心疼的瞧著伽羅,低聲道︰“我的寶貝伽羅,本不該受這些苦。”

    伽羅乖順的靠在她懷中,卻是勾唇一笑。

    這些苦她都不怕。

    只要外祖母和父親安好,再難的境況,她都能挺過來。

    夜已經深了,伽羅被長命鎖困擾了數月,本想著盡快問清,此刻瞧著外祖母疲乏的面容,反倒沒那麼急著問了。只管貼在她懷里,覺出許久未有過的心安。

    祖孫倆坐了片刻,譚氏拍拍伽羅的肩膀,站起身來,“早些盥洗歇下,明日興許殿下就要來探究竟了。咱們得養好精神,方可應對。”

    伽羅依言,讓嵐姑到外面傳伺候南燻殿的侍女進來,備了熱水香湯。

    譚氏坐在桌邊,瞧著恭敬往來的侍女,心中疑惑更甚。

    ——伽羅話里話外,對謝珩頗多感激贊賞。謝珩不止出手相助,還擺出這般禮遇的姿態,著實反常。

    他到底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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